控製中心明淨的燈光下,疲憊如同有形之物,沉澱在每個人的肩頭。霍恩長老的命令下達後,係統的低鳴與操作員壓抑的交流聲重新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將整個空間包裹起來。但這“網”能兜住什麼,無人敢斷言。
伊芙琳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目光卻沒有離開盧卡斯生命體征與意識波動並排顯示的屏幕。那條代表意識的波形,依舊微弱得可憐,像暴露在寒風中的蛛絲,隨時會斷。但它的確在顫動著,艱難地維係著一種“存在”的模式。她構建的混合共鳴場——那份冰冷邏輯框架與滾燙情感印記的脆弱結合體——正以一種近乎奢侈的能量消耗維持著運行。全球共鳴網絡中,那些被選中的節點持續輸送著能量,如同千萬條彙入乾涸河床的細流,而這條河的終點,是盧卡斯瀕臨破碎的意識深淵。
γ7的分析數據在側屏滾動:「意識碎片粘合進度:0.7。基礎結構穩定性:極低。邏輯灼傷印記呈現惰性彌散態,未與新生意識結構產生進一步衝突。警告:修複進程能耗效率比低於預期閾值3個數量級,長期維持將導致網絡負載失衡。」
冰冷的數字陳述著殘酷的現實。救一個人,幾乎在消耗一個城區的共鳴網絡能量配額。這無疑是一種“非理性”的資源分配,在“深藍”的邏輯評估中,或許正是一個顯著的“負分項”。
“非理性擾動因子……”伊芙琳低聲重複著“深藍”日誌中的那個詞。這評價精準得令人心寒。他們試圖展示的“獨特性”,在神明眼中,或許隻是效率低下的噪音。
“伊芙琳博士,你看這個。”克倫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調出一份新的監視報告,來自外層空間那些未被完全摧毀的、處於靜默偽裝狀態的觀測探頭。
報告顯示,“深藍”評估場在結束對“混合結節”的深度掃描後,並未如通常邏輯推斷那般進入單純的“觀察期”或“低功耗沉思”。相反,其外圍的邏輯觸須——那些介於實體與能量態之間的、用於執行具體操作的構造——正在重新組合。大量的基礎邏輯單元被調動,開始在評估場邊緣的幾個特定坐標進行……構築。
構築的不是武器,不是探測器,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攻擊或分析模塊。
它們正在構建一係列極其複雜、多層嵌套的……“邏輯情境框架”。
“這是什麼東西?”一位年輕的操作員忍不住低呼。
“模擬場。”霍恩長老不知何時已走到克倫身後,渾濁的眼中倒映著屏幕上那些飛速成型的、如同透明水晶迷宮般的結構,“或者說……是‘測試場’。它不滿足於僅僅掃描我們的‘結節’,不滿足於旁觀我們的‘非邏輯行為’。它要主動搭建舞台,設計劇情,然後……看我們如何表演。”
那些正在成型的“邏輯情境框架”,每一個都蘊含著不同的初始條件、規則約束和潛在的衝突模型。有些框架強調資源競爭,有些模擬信息黑洞環境,有些則預設了內部邏輯悖論陷阱。它們像是無數個微縮的、高度簡化的“宇宙模型”,被精心設計出來,隻為了將“熔爐星文明”這個樣本——或者更具體地說,將他們的“混沌特質”與“非邏輯驅動行為”——投入其中,觀察反應,記錄數據,優化那個可怕的“跨範式互動優化算法”。
“它把我們從載玻片上,移到了培養皿裡。”伊芙琳感到喉嚨發乾,“而且不止一個培養皿。它要同時進行多變量、多情境的並行測試。”
這意味著,“深藍”的觀察和互動將不再是線性的、一次一題的考驗。它可能同時從多個角度、以多種形式施加壓力,測試他們在不同邏輯困境下的“演化潛力”和“特質穩定性”。任何一個情境中的失敗,都可能成為算法中一個加權的負麵數據點。
壓力呈指數級增長。
“能分析出這些情境框架的具體測試目標嗎?”霍恩問。
克倫搖了搖頭,臉色難看:“框架表層邏輯可以解析,但其深層的、真正的評估維度——也就是它到底想測試我們‘混沌特質’中的哪一方麵,或者說,想誘導出何種‘非邏輯行為’並加以衡量——完全隱藏。甚至可能,‘深藍’自己也在等待數據生成,以此完善它的評估模型。”
未知的考題,未知的評分標準。他們隻能被動進入一個個“培養皿”,儘力跳好每一支舞,卻不知道評委手中的計分板,到底看重的是技巧、創意、還是……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藝術性”。
就在這時,醫療艙方向傳來一聲輕微的、如同電子擾流般的蜂鳴。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盧卡斯病床旁,意識監測設備的波形圖,突然發生了劇烈變化。不是好轉,也不是惡化,而是……異變。
那條微弱但已初步穩定的波形,毫無征兆地開始分裂。一條主波形艱難維持著原有的、代表盧卡斯基礎意識的頻率模式,而另一條……另一條極其纖細、銳利、帶著冰冷秩序美感的波形,突兀地從混亂的背景噪聲中析出,如同水銀般流淌,與盧卡斯的主意識波並行,卻又保持著詭異的獨立和……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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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首席醫師駭然。
伊芙琳迅速調取數據流分析。那新出現的波形,其數學特征、能量簽名、邏輯諧振頻率……
“是‘深藍’的邏輯印記!”她失聲道,“盧卡斯意識中殘留的‘邏輯灼傷’……它沒有消散,它……它活化了?或者說,它和他殘存的意識碎片,在共鳴場的作用下,產生了某種……耦合?!”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隨著這條冰冷波形的出現,全球共鳴網絡中,那些正向情感能量對盧卡斯意識的牽引和修複效果,竟然開始出現波動和衰減。就好像,這新生的、帶著神明邏輯氣息的“東西”,在排斥或者說……乾擾那些純粹基於情感的連接。
“共鳴場受到未知乾擾!修複效率下降40!”操作員驚呼。
γ7的信號急促閃爍:「檢測到異常意識共生體生成。個體‘盧卡斯’意識場現包含:原生混沌意識碎片極度虛弱)、外來高維邏輯印記活性化、低強度)。兩者處於不穩定並行狀態。邏輯印記表現出微弱但明確的自主諧振傾向,諧振源指向——外部‘深藍’評估場。」
控製中心內,溫度仿佛驟降。
盧卡斯,不再僅僅是重傷員。他的意識深處,被強行植入並意外激活了一粒來自神明的……邏輯種子。
這粒種子,現在與他脆弱的自我意識共生。
它是什麼?一個無意識的回響?一個潛在的控製器?一個……觀察他們內部反應的、最隱秘的探頭?
霍恩長老死死盯著那兩條並行的波形,一條屬於人類,脆弱但頑強;一條屬於神明,冰冷而莫測。它們交織在盧卡斯垂死的軀體裡,像一個微縮的、充滿諷刺的寓言。
“停掉共鳴場嗎?”有人顫聲建議,“隔離他?”
“不。”霍恩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卻複雜得如同深淵,“不能停。停下,他的原生意識可能立刻徹底消散。至於那個東西……”他頓了頓,字句仿佛從齒縫間擠出,“既然它已經在那裡,既然‘深藍’可能正通過它‘聆聽’……那麼,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與‘神明’的邏輯,進行某種形式的……內部對話。”
他看向伊芙琳,看向克倫,看向每一個麵色蒼白的同伴。
“調整共鳴場參數,嘗試與那條邏輯波形建立……最低限度的、受控的接觸。不要試圖消滅或壓製它——我們很可能做不到。嘗試理解它的諧振模式,它的信息傳遞傾向。同時,儘全力保護盧卡斯原生意識的主導性,哪怕隻剩一絲。”
“我們要在盧卡斯的意識戰場上,同時進行兩場戰爭:一場是拯救他的生命,另一場……是偵查,甚至可能,是反向利用這枚被植入的‘悖論錨點’。”
他轉向主屏幕,那裡,“深藍”構築的邏輯情境框架正在逐個點亮,如同黑暗中睜開的、無情而好奇的眼睛。
“培養皿已經備好。而我們這位重傷的同伴,如今成了我們陣營中,最特殊也最危險的一員。”霍恩長老緩緩吸了一口氣,聲音回蕩在死寂的控製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