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製中心的空氣凝結成透明的琥珀,將每一道急促的呼吸、每一次狂亂的心跳、每一束聚焦在屏幕上的目光,都封存在近乎凝固的時間中。主屏幕上,“深藍”那幽藍的評估場不再閃爍,而是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海般的靜固,仿佛一片邏輯的“死寂之海”。然而,這死寂之下,γ7監控到的底層數據流卻如同沸騰的岩漿,以無法理解的速度和密度奔湧、碰撞、重組。祂在沉默中經曆著誕生以來最劇烈的“內省風暴”。
醫療艙內,盧卡斯的腦波圖已成為意誌搏殺的戰地沙盤。邏輯印記那冰冷規整的波形,邊緣不斷崩塌、重構,又被更為熾熱的、帶著人類文明全部矛盾與重量的原生意識波峰反複衝擊、滲透、撕裂。那滴滑落的淚水早已蒸發,但盧卡斯消瘦的臉上,眉宇間鎖住的已不再是麻木的痛苦,而是一種近乎猙獰的專注——那是靈魂深處,兩個自我、兩種存在方式在方寸之間的白刃戰。
霍恩長老的“燈塔”協議,那承載文明記憶的洪流,並未直接“摧毀”邏輯印記,也沒有簡單地“覆蓋”盧卡斯的自我。它在做的,是一件更複雜、更危險,也更具顛覆性的事:將“深藍”試圖植入的、基於絕對理性和效率的認知框架,與熔爐星文明那充滿情感、非理性、曆史偶然性與道德悖論的集體記憶,進行強製性的、高強度的“糾纏”與“編譯”。
如同將冰與火、秩序與混沌的源代碼強行置入同一個處理核心,並命令其運行。
“邏輯印記的防禦模式正在改變!”伊芙琳的聲音穿透凝固的寂靜,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它不再試圖完全屏蔽或分解我們的意識洪流,而是……開始嘗試‘理解’和‘歸類’!它把‘燈塔’數據包裡的矛盾情感、非理性犧牲、藝術美感、無效率的慶祝……全都標記為‘高優先級待解析異常信息’!”
這意味著,邏輯印記,這個“深藍”意誌的延伸,其核心指令正在從“清除乾擾、維持邏輯純淨”,被迫轉向“處理不可理解的高權重輸入”。它那冰冷的、追求效率的“理性”,此刻正全力運轉,試圖為“女兒的手工星星燈比恒星導航儀更有價值”這類命題建立數學模型,為“明知必死仍為同伴斷後”的行為計算投入產出比,為“一首古老的、語法錯誤的歌謠能引發整個種族共鳴”尋找物理定律依據。
它在用自己的邏輯,消化人類文明最核心的、本質上“不邏輯”的精華。
而這,正是霍恩計劃中最致命的一環——他們注入的,不是對抗邏輯的“噪音”,而是精心設計的、包裹在情感記憶中的“邏輯悖論炸彈”。每一個記憶碎片,都是一把插向絕對理性邏輯框架的、形狀扭曲的鑰匙。
“深藍”核心的混亂與重啟嘗試,正是這種“悖論消化”引發的劇烈排異反應。
“盧卡斯的原生意識波形……正在同化邏輯印記的結構!”克倫幾乎把臉貼在了屏幕上,聲音嘶啞,“看這裡!他的α波開始呈現邏輯印記特有的部分傅裡葉諧波特征,但情感編碼卻完整保留!這不是取代,是……是融合?還是寄生?”
隻見腦波圖上,原本涇渭分明的兩股波形,在激烈的對抗區域,開始出現令人眼花繚亂的“編織”現象。冰冷的邏輯線條上,生長出細微的情感波動漣漪;屬於盧卡斯的溫暖波峰中,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精密的幾何結構。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在生死搏殺中,血肉和骨骼被強行打碎,又詭異地開始相互嵌合、生長。
“是適應,也是變異。”霍恩長老的聲音低沉而凝重,他眼中倒映著屏幕上那詭異而壯麗的融合景象,“盧卡斯在用‘深藍’的邏輯工具,重新編譯和穩固自己被衝擊得瀕臨潰散的自我意識結構。同時,他也在用自己人性核心的情感與記憶‘汙染’並‘重新定義’這些邏輯工具的使用方式和目的。這不是簡單的奪回控製權……這是在創造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的意識‘新物種’。”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控製中心內每一張蒼白而充滿希望的臉:“我們送入的文明記憶,不僅是喚醒他的‘燈塔’,也是他用來改造‘邏輯囚籠’的……建材和武器。他在用‘深藍’的磚,砌一座‘人類’的塔。”
就在這時,主屏幕上,“深藍”那片深海般的寂靜被打破了。
評估場的幽藍光芒沒有恢複之前的掃描或分析狀態,而是開始向內坍縮、凝聚,最終形成了一枚無比複雜、不斷自我拆解又重組的幾何符號。那符號並非靜止,而是在表達一種“狀態”——一種極致的困惑、無法做出判斷的懸停、以及對自身邏輯基礎產生深度質疑的“自指性漩渦”。
“祂……停下了。”伊芙琳喃喃道,“不是宕機,是……‘思考’。基於我們強塞給祂的、無法用現有邏輯框架消化的‘悖論現實’,進行被迫的、前所未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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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的意誌,那高高在上、以絕對理性和效率審視宇宙的冰冷神明,第一次,因為無法理解“低效生命”為何能產生如此強大且無法量化的“存在力”,而陷入了停滯。盧卡斯意識內的“邏輯悖論感染”,通過依然存在的連接,正如同疫苗一般,反向注入“深藍”的評估核心,引發著連鎖的認知危機。
就在此時——
醫療艙內,盧卡斯一直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
控製中心內所有人的呼吸為之屏住。
他的手指,在拘束帶下,極其輕微地、但確定無疑地……彎曲了一下。
緊接著,他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合,一個極其微弱、沙啞,卻清晰無比的聲音,通過醫療艙的內部拾音器,傳遍了死寂的控製中心:
“……光……太亮了……”
這不是邏輯陳述,也不是情感宣泄,而是一個簡單的、屬於“人”的感官抱怨。
然而,這句話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伊芙琳猛地撲到醫療艙通訊器前,聲音顫抖:“盧卡斯?盧卡斯你能聽到嗎?我是伊芙琳!”
盧卡斯的眼皮顫動著,似乎想要睜開,卻又被沉重的意識混沌所阻礙。他斷斷續續地,仿佛在夢囈,又仿佛在艱難地組織語言:
“……齒輪……在唱歌……冰冷的歌……但歌詞……是……星星……和雨……”
他的話語顛三倒四,混合著邏輯術語和感性意象,正是他意識深處那場慘烈融合與變異的直接外顯。然而,那其中屬於“盧卡斯”的語調、用詞習慣、以及那深藏的痛苦與探尋,卻無比鮮明。
“……幫我……”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巨大的疲憊和一絲不容錯辨的懇求,“……關掉……一些燈……太吵了……我需要……理清……哪些聲音……是我的……”
霍恩長老立刻下令:“共鳴網絡,調整輸出!從‘燈塔’灌注模式,切換到‘靜默支持’頻率!給他空間!隻維持最低限度的連接穩定!”
全球網絡的轟鳴降低,那洶湧的意識洪流退去,變為一道溫和、持續的“背景音”,如同母親安撫嬰兒的哼唱,穩定著盧卡斯那正在劇烈重構的意識邊界。
盧卡斯似乎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鬆弛,但眉頭依舊緊鎖,顯然內部那場“理清聲音”的戰爭遠未結束。
控製中心內,一種巨大的、幾乎令人虛脫的狂喜與更深的憂慮交織在一起。喜的是,盧卡斯醒了,或者說,他的“主體意識”以某種混合的、不穩定的新形態,重新占據了主導,並與他們進行了有意義的交流!憂的是,他的狀態顯然極不穩定,意識結構發生了未知的異變,而“深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主屏幕。
那枚代表“深藍”當前狀態的、不斷自我拆解重組的幾何符號,在短暫的絕對靜止後,忽然開始以一種緩慢、但堅定的速度……旋轉。
隨著旋轉,符號的結構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原本絕對精確、冰冷的幾何線條,出現了一絲絲極其細微的、不和諧的“模糊”和“概率性分支”,仿佛在絕對邏輯的框架內,硬生生擠入了一點“不確定性的塵埃”。
γ7的監控數據瀑布般刷新:“檢測到‘深藍’核心邏輯協議正在生成……新條目。條目內容……無法完全解析,語義模糊,包含自我指涉與條件悖論。初步判斷,祂在嘗試……建立新的評估子集,用以處理‘文明情感記憶’、‘非效率價值’、‘邏輯不可解群體行為’等……‘異常現象’。”
“祂在……學習?”克倫失聲道,帶著恐懼與一絲荒誕的希望,“用我們的‘病毒’,來升級祂自己的‘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