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張淩雲那略顯踉蹌卻異常堅定的腳步聲。書房內,瞬間陷入一種近乎絕對的寂靜,唯有牆角那座精美的琺琅座鐘,發出規律而沉悶的“嘀嗒”聲,仿佛在丈量著權力交替所剩無幾的時光。壁爐中的炭火已徹底熄滅,隻餘下一堆冰冷的、泛著灰白光澤的餘燼,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空氣中彌漫的雪茄煙味、陳舊紙張的黴味、以及方才激烈對話留下的無形硝煙,此刻都沉澱下來,混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權力頂峰特有的孤獨與蒼涼。
李光,這位統治了聯合帝國近半個世紀的老人,並沒有立刻起身。他依舊深陷在那張寬大的、皮質已被磨得發亮的安樂椅中,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台燈昏黃的光暈在他布滿深深皺紋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尊飽經風霜的古老雕像,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緩緩閉上雙眼,但手指卻無意識地在膝蓋的毛毯上輕輕敲擊著,節奏紊亂,透露出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然而,他此刻腦海中翻湧的,並非方才與張淩雲那場決定帝國未來走向的、驚心動魄的談話,也不是他執掌國柄四十九年來經曆的無數風浪——諸如與南方黨周伯宜在議會中的唇槍舌劍,與南洋黨蘇曼在東南亞利益上的明爭暗鬥,與海外黨大衛·陳·斯坦利在金融政策上的博弈,或是應對英國、法國、俄國等列強時的一次次外交斡旋與危機處置。
恰恰相反,他的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衝破時空的壁壘,猛地墜入了一個遙遠、模糊、卻又帶著刺痛般真實感的記憶深淵——那是屬於另一個“李光”,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碎片。
……江南省……江都市……第一中學……高三2)班……班主任張老師……那間堆滿練習冊和試卷的、充滿粉筆灰味的辦公室……
一幅畫麵突兀地闖入腦海:一個穿著藍白色校服、身材單薄的少年,低著頭,站在一張堆滿作業本的辦公桌前。對麵,是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眉頭緊鎖、語氣嚴厲的中年教師——張老師。窗外是熟悉的、二十世紀末中國小城市常見的景象:參差不齊的居民樓,遠處工廠的煙囪,以及灰蒙蒙的天空。
“李光!你看看你!物理課又在看什麼亂七八糟的閒書!”張老師的聲音尖銳而充滿失望,手指重重地戳著攤開在桌上的一本《國際政治地理》,“離高考還有幾天?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數理化!是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你看這些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你爸媽辛辛苦苦開廠子,花錢把你送進重點班,是讓你來研究什麼巴爾乾問題、中東局勢的嗎?”
少年李光緊抿著嘴唇,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攥著褲縫,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他能感覺到周圍其他老師投來的或好奇、或憐憫、或不屑的目光。那種被當眾訓斥的羞辱感,那種興趣被貶低為“無用”的委屈,還有對父母期望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辯解,想說自己對那些公式定律毫無感覺,唯有在曆史和政治的海洋中才能找到靈魂的共鳴。但他不敢,他知道任何辯解都隻會引來更猛烈的風暴。
“我……我知道錯了,張老師。”他聽到自己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回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知道錯?每次都說知道錯!下次還敢!”張老師怒氣未消,“你給我回家好好反省!寫一份三千字的檢討!明天早上交給我!要是再讓我發現你在課堂上看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就直接回家幫你爸媽看廠子去吧!”
……回家的路……熟悉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紅燈……等待……
記憶的碎片快速切換。他背著沉重的書包,獨自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周圍的同學三三兩兩,有說有笑,討論著最新的流行歌曲、周末的聚會,或者某道難解的數學題。他像個局外人,格格不入。他的腦海裡還在回響著張老師的訓斥,以及那本被沒收的《國際政治地理》中關於奧斯曼帝國解體的章節。他想象著自己若能生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國度,是否就能自由地追求自己真正熱愛的事物?
……十字路口……綠燈亮起……他抬腳……突然,一個黑影從側麵猛衝過來!……一陣劇痛從腹部傳來!……冰冷的金屬觸感!……溫熱的液體湧出!……周圍響起尖叫聲!……天旋地轉……他看見一張扭曲的、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臉,眼神瘋狂……然後,是無邊的黑暗和冰冷……
“呃!”書房中的李光猛地悶哼一聲,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那裡仿佛還殘留著被利刃刺穿的幻痛。他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我就這麼……死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而空洞,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感,“死在一個完全莫名其妙的瘋子手裡?死在趕著回家寫三千字檢討的路上?死在一個對我充滿鄙夷和訓斥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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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強烈的、極具衝擊性的死亡記憶,與他此刻身處的環境——這間象征著聯合帝國最高權力的書房,這張他坐了四十九年的首相座椅,身上這件用料考究的絲絨便服——形成了無比尖銳、近乎荒誕的對比。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書房內的一切:牆上懸掛著的巨幅聯合帝國藍底白星旗,旗幟下是精細繪製的、囊括了從內東北行省到外東北行省、從漠北行省到西域、西藏、琉球,再到廣袤的海外領地、殖民轄地和附屬國的龐大帝國疆域圖;書桌上擺放著的、需要他批閱的關於太平洋艦隊換裝、與英國在亞丁灣的摩擦、對俄西伯利亞鐵路過境權談判、以及國內四大黨派北方、南方、南洋、海外)利益平衡的機密文件;還有那些無聲訴說著帝國近三百年曆史的、從1650年明清二元聯合建國,到1659年設立首相,再到曆經擴張成為雄踞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頂級強國的厚重典籍……
“聯合帝國……首相……李光……”他低聲重複著這些詞彙,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前世那個在題海中掙紮、在訓斥中壓抑、最終不明不白死於街頭的少年李光,與今生這個24歲便登頂權力巔峰、執掌億萬人命運近半個世紀的首相李光,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和記憶,在這一刻猛烈地碰撞、交織、融合。
一種極其複雜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有對前世短暫而憋屈人生的巨大遺憾和不甘,有對今生擁有如此煊赫權勢的恍惚與慶幸,更有一種……一種近乎宿命般的詭異感。
“難道……就是因為前世對那些‘沒用’的東西過於癡迷,上天才會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在這個世界,以這樣一種方式,徹底沉浸其中?”他苦笑著想道。前世的他,隻能通過書本窺探世界政治的波瀾壯闊;而今生的他,本身就是這波瀾壯闊的一部分,是執棋者,而不僅僅是觀棋人。
他想起了剛剛離開的張淩雲,那個年僅二十八歲、被自己強行推上風口浪尖的年輕人。在張淩雲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某種熟悉的影子——一種對某種使命的懵懂承接,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惶恐。隻不過,張淩雲麵對的是帝國的未來,而前世的自己,麵對的隻是高考和老師的期望。
“壓力?他現在的壓力,比得上我當年被張老師訓得抬不起頭、還要回家瞞著父母寫三千字檢討的壓力大嗎?”李光下意識地比較著,隨即又自嘲地搖了搖頭。這根本無法比較。一個是個人命運的焦慮,一個是國運的抉擇。但那種被推向不適位置的窒息感,或許有幾分相通之處。
他的思緒又飄向了這個世界的“源頭”。根據湧入他腦海的信息,這個聯合帝國的誕生,本身就充滿了“非自然”的痕跡。1650年,明清兩朝並非在戰場上你死我活,而是以一種近乎奇跡的方式實現了“二元聯合”,此後更是以驚人的速度全盤西化,科技、軍事、經濟一路狂飆,最終奠定了世界頂級強國的地位。這種發展軌跡,與他自己所知的任何曆史脈絡都截然不同。
“看來,我並不是第一個……‘特彆’的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李光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帝都沉沉的夜色,“那位或那些)開創了聯合帝國的‘先輩’,他們來自何處?他們又懷著怎樣的目的,塑造了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國度?”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戰栗,同時也讓他更加明確了自己肩負的責任。他接手的,不僅僅是一個強大的帝國,更是一個由未知力量塑造的、充滿謎團的遺產。而他如今,也要成為這遺產的傳承者和塑造者之一。
“張淩雲……北方黨……南方黨……周伯宜……蘇曼……大衛·陳·斯坦利……帝國議會……聯邦議會……七支艦隊……遍布全球的領地和基地……”他將這些名詞一個個在腦中過了一遍,前世對國際政治的濃厚興趣,此刻與今生五十年的執政經驗完美融合,使他能以一種超然的、洞若觀火的視角,審視著這個龐大而精密的統治機器。
“或許,我前世那些被斥為‘無用’的癡迷,正是為今生這場宏大的‘實踐’所做的……準備?”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絲荒謬的慰藉。
夜更深了。座鐘敲響了十一下,悠揚而沉重。李光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前世的憋悶與今生的重負一同排出體外。他艱難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視著窗外被燈火點綴的、沉睡中的帝國首都。前世那個死在血泊中的少年身影,漸漸模糊,最終與眼前這片承載著無上權柄的夜景重疊在一起。
他知道,屬於“首相李光”的時代即將結束,但由他親手選定的繼承人張淩雲所開啟的新時代,其波瀾壯闊,或許將遠超想象。而他自己,這個擁有兩世記憶的獨特靈魂,將繼續在幕後,注視著這一切。他輕輕撫摸著冰涼的窗玻璃,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
“三千字的檢討沒寫成,卻要寫一本……帝國的未來了。這買賣,倒也不算太虧。”他對著玻璃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說道。窗外,帝國的黑夜寂靜無聲,卻仿佛孕育著即將到來的、席卷一切的變革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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