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京，常盛齋。
這座掩映在繁華都市間的劉氏私園，素來是族中老人頤養天年的清幽所在，白牆黛瓦間隻聞鳥語風吟，不見那都市中的車水馬龍。然而近幾日，這份沉澱的寧靜被悄然打破。先是主脈的一眾年輕子弟風塵仆仆地進駐，緊接著，各房各支的人也絡繹不絕地湧入，攜老扶幼，讓這座昔日靜穆的園林陡然間添了幾分熙攘的人氣。
暮色四合時分，一支車隊靜靜停在常盛齋古樸的門樓前。一位鬢角染霜、氣質沉凝如山的中年男子步下車來。他身後，一群同樣年輕的男女緊隨而至，甫一踏入園門，便按捺不住地向他躬身致意，眼神裡混雜著敬重與急切。
男子隻是略一擺手，目光深邃地掃過眾人。得了默許，這群年輕人如釋重負，步履匆匆地朝著園林深處那燈火漸明、笑語隱約的方向湧去——顯然，那裡有他們早已抵達、翹首以盼的同族夥伴。
男子孤身佇立在漸濃的暮色裡，凝望著那群年輕人迅速消失在花徑深處的背影。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如同水底暗影，倏然掠過他沉穩的眼眸深處，隨即又化作一片短暫的恍惚。他下意識地抬手，指節用力揉了揉緊鎖的眉心，仿佛要將那抹沉重揉散。緊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晚風裡帶著草木清冽的涼氣，再抬眼時，眼底的波瀾已平複如鏡，方才的憂色仿佛從未存在過，隻餘下磐石般的堅毅。他微微頷首，仿佛對自己無聲地確認著什麼，隨即動作輕緩地整了整並未淩亂的衣襟，拂去一路風塵的微痕，這才抬步，沉穩而篤定地轉向了園林另一側那條更為僻靜、通向未知深處的幽徑。
幽徑儘頭，一片森嚴的仿古建築群沉默矗立。居中的古樓大門洞開，如同漆黑的深淵。門口處，一位老者像一尊風化已久的石雕，雙手緊拄著拐杖，閉目養神。直到男子的腳步聲在石階前停駐，他依舊紋絲不動，仿佛與這片沉重的暮色融為一體。
男子在老者麵前停下，深深躬下身去：“爸…”
“篤！”
一聲沉悶的敲擊，老者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石地板上，瞬間截斷了那聲呼喚。他緩緩抬起眼皮，人雖老，瞳孔卻很明亮，隻是這眼裡沒有一絲暖意。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釘在男子的臉上，仿佛要穿透歲月，從這張已然陌生的麵孔下，掘出記憶中那個熟悉的輪廓。長久的靜默在兩人之間彌漫，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最終，老者失望地、緩慢地搖了搖頭，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落：“我沒有兒子。我的兒子，在十年前都死了，死得一乾二淨。”
聲音乾澀沙啞，似是浸透著深深的失望。
男子喉結滾動，無言以對。沉重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
老者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園林另一端遙遠而模糊的光亮，那光亮在濃重的暮色裡顯得如此脆弱。他嘴角牽起一絲極儘刻薄的譏誚：“嗬…好大的手筆！你把劉、張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儘數‘押’來這座‘活人墓’，我想想，你是要用我和他們的命，來當你的籌碼？”
他頓了頓，那聲譏誚的“嗬”聲再次從鼻腔裡擠出：“張興和…真是好手段！一場鏡花水月的‘虛假聯姻’，把兩家攪得天翻地覆，人心離散…更把你們這些不孝子，一個個釣成了翹嘴！”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拐杖又重重一頓，飽含著無法言喻的悲憤：“為了那個虛妄的泡影，就要把整個劉家的根基和未來都填作賭注？荒唐！可笑…何其可笑！”
冰冷的斥責如同鞭子抽過，男子臉上肌肉繃緊，一絲細微的抽搐掠過眉梢，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這絲動搖轉瞬即逝，被一種更為洶湧的狂熱徹底吞沒。他猛地挺直了脊梁，像一杆被強行扳直的標槍，下頜緊繃，眼中似有簇幽暗的火苗驟然爆燃，化作熾烈的火焰，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崇高的目標麵前，必要的犧牲，在所難免！”
“崇高？”老者發出一聲乾澀刺耳的冷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笑聲在空曠的古樓前回蕩，帶著無儘的悲涼與嘲諷：“嗬嗬嗬……你大哥當年，站在這裡，也是用這副腔調、這套說辭！老爺子聽罷，二話不說就把他帶去了熒惑！把族中這沉重的擔子，交到你手上……”老者渾濁的目光看向男子，死死釘在男子臉上：“我本以為你能扛住，帶著家族走下去，不曾想啊不曾想，連你……竟也早被那張興和的毒霧浸透了骨髓！藏得可真深呐，這十年來，暗地裡的那些勾當，一樁樁，一件件，瞞過我了我這雙老眼。”
他重重地杵了一下手中的烏木拐杖，杖尖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又沉重的回響，仿佛敲在人心上。
“這話又說回來。”老者喘了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質問：“既是那等‘崇高’的目標，為何要像陰溝裡的老鼠般見不得光？寧可把我這行將就木的老骨頭，還有族裡那群懵懂無知的小輩帶到這裡當擋箭牌，也不敢堂堂正正去麵對你爺爺！懦夫！十足的懦夫！”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迸出來，“你…你們這些人，連‘崇高’二字的邊兒都沾不上！不配！”
男子靜立原地，麵對老者的斥責，他沉默著，又一次按壓著眉心，隻是那揉捏眉心的手指，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半晌，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卻更像是在壓抑著什麼：“這次來，不是跟您老爭論這些舊事是非的。”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老爺子……已經在返回地球的途中。在他抵達之前，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您。”
老者聞言，布滿皺紋的臉上扯出一個極其複雜的笑容，混合著譏誚與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他不再去看男子一眼，而是緩緩轉過身，佝僂著背，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異常堅定地朝著古樓的大門挪去。拐杖點在古老的石階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單調而沉重，如同為某個時代敲響的喪鐘。
他一邊走，一邊用那蒼老沙啞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最後的預言，喃喃飄散在漸起的晚風中：“想待……就待著吧！也好，也好……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也沒地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