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纏綿,如煙似霧,籠罩著初定的百越主城。
大戰的硝煙雖散,但空氣裡仍彌漫著血與鐵鏽的淡淡腥氣,混合著潮濕的泥土和草木味道,揮之不去。
勝利的狂歡早已冷卻,留下的是一地狼藉與千頭萬緒的難題。最重要的並非急於瓜分那誘人的勝利果實——在尚未真正將各族力量擰成一股繩之前,任何關於分贓的討論都無異於空中樓閣。
眼下亟待處置的事務堆積如山:驟然擴張數倍的地盤需要可靠的人手去接管鎮守,百越城這座雄城的實際控製權需牢牢握於掌心,烏越部族雖敗,其根深蒂固的勢力與潛在的抵抗意誌仍是心腹大患,九黎內部各族之間的相互牽製並未因一場勝仗而消弭。
而那些被壓抑了太久、驟然釋放的九黎戰士們,正以各種方式宣泄著積攢已久的情緒,劫掠、鬥毆、乃至更惡劣的事件時有發生……這一切,讓坐鎮主城的姬南終日處於高度忙碌與緊繃之中,仿佛在駕馭一頭剛剛馴服卻仍野性難馴的巨獸。
“軍事上,我們或許贏了。但民心向背,才真正決定一個部族的興衰存亡。
”雨聲淅瀝,敲打著大殿的瓦簷。姬南端坐於主城大殿正中央那張鋪著虎皮的寬大石椅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下方跪成一排的軍中將領。
他的聲音並不高昂,卻仿佛帶著一種沉重的壓力,壓過了殿外的雨聲,每個字都砸在將領們的心頭。
“我們的地盤是擴大了,也繳獲了堆積如山的財物、成群的牲畜、以及數以萬計的人口。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但也是一口滾燙的油鍋。”
他頓了頓,讓冰冷的話語滲透進每個人的耳朵:“你們彆忘了,這幾十年來,我們九黎始終被十萬大山裡的各部圍攻,掙紮求存。如今,眼前的敵人是倒下了,但虎視眈眈者就真的不存在了嗎?我九黎滿打滿算三十萬人口,真能長久統治消化烏越、虎越、甌越超過四十萬的部眾?難道我們要永遠依靠殺人立威?二十多萬青壯男子,我們殺得完嗎?迖越部如今看似臣服,可一旦我們顯露出絲毫疲弱之態,他們真會堅定不移地站在我們這邊?”
大殿兩側,於夷族大族長孚虎與方夷族大族長烜風坐在右上首最尊貴的位置——烜風是接到捷報後,日夜兼程,在三天前剛趕到百越城的。
新選出的黃夷族女族長妲狐與畎夷族福坤資曆尚淺,坐在其下。四位族長身後,是各族的實權管事長老,個個麵色凝重。
左側則以醜北、鹹巫、彭巫為首,坐著巫殿的眾位大巫,氣息沉凝。影巫首領彌河及其麾下的帖癸、績牙等人也隱身於陰影之中。
殿內不少人雖是初次親見這位年輕巫覡處理政務的場麵,仍不免為他話語中的冷冽與洞察所懾,屏息凝神。
姬南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石椅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敲在眾人的心跳上:“……孚虎大族長、鹹巫、彭巫他們,費儘心力招降納叛,安撫降眾,穩定局麵。可你們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卻縱容麾下士卒,酒後奸淫擄掠、激起了民變!”
“你們就是這樣帶兵的?真以為立了些軍功,就能在我九黎的法度之上,無法無天了?暴動是暫時壓下去了,但造成的損失呢?那些本該帶著榮光和戰利品凱旋歸家的勇士,如今卻因為你們的失職,躺在冰冷泥濘的土地裡!你們這些做首領的,有何顏麵去見他們翹首以盼的父母妻兒?!”
冰冷的質問在空曠的大殿回蕩,跪著的將領們額頭沁出冷汗,不敢抬頭。
“……出去,各自領受五十軍鞭。可有不甘?”最終,姬南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更令人心悸。
沒有人敢出聲辯駁。將領們如蒙大赦,又羞愧難當,低著頭魚貫退出大殿,去承受應得的懲罰。
這場冗長而壓抑的會議直至中午時分方才散去,眾人皆心懷敬畏,默默退去。
姬南沉著臉,單獨留下了四位大族長和三位大巫,吩咐膳食堂將午餐送至更為私密的後殿。
一入後殿,隔絕了外界的目光,姬南頓時像是卸下了一層沉重的鎧甲,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冰霜消融,帶上了一絲無奈的笑意,笑罵道:“這群殺才!剛打了勝仗,灌了幾口黃湯就忘了自己姓什麼,無法無天!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殺又不能殺,再不狠狠敲打一番,遲早要給咱們闖出潑天大禍來。剛才有勞幾位叔伯陪我唱了出紅白臉,總算把這幫驕兵悍將的氣焰壓下去一些。”
幾位老族長都是人精,自然明白剛才殿上那一出是必要的戲碼,連連稱是,都說該打,甚至覺得五十鞭子還罰得輕了。
眾人移步至一座臨水的精致亭台用膳。酒菜早已備齊,亭下碧潭清幽如鏡,細雨落在水麵泛起層層漣漪。遠處林木掩映,恰到好處地阻隔了可能的窺探視線,四周則有心腹侍衛肅然林立,守衛森嚴。
席間氣氛頓時輕鬆下來,言笑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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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虎與烜風都是曾與姬南在百裡峒並肩血戰、經曆過生死考驗的,言談間頗為隨意;而新晉的妲狐與福坤則因舊日部族間的隔閡以及資曆尚淺,出言仍帶著幾分謹慎和試探。
酒過三巡,姬南一邊親自為烜風布菜,一邊似是不經意地感慨道:“四位叔伯,我九黎部多年來吃虧,就吃在政出多門、九族各自為政、互相掣肘之上,空有悍勇之力,卻如同一盤散沙,這才讓外敵屢屢有機可乘。此戰雖僥幸得勝,實屬慘勝。若非最後關頭……唉,若下次再遇強敵,我們未必還有這般運氣了。”
“巫覡說得極是!”孚虎早已在戰前戰後與姬南達成了諸多默契,得了不少實惠,立即放下酒杯,出聲附和,聲若洪鐘,“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姬南頷首,繼續道:“九族議事製沿襲百年,早年確有其好處,在師父他老人家被困四合庭時,為部落化解了不少紛爭。但時至今日,各族往往因私利而互相不服、彼此拆台,內耗嚴重。若再不做出改變,九黎遲早再生內亂,今日勝利之果,恐將毀於一旦。”
方夷族的烜風慢悠悠地飲儘一杯酒,看似隨意地笑道:“這酒滋味醇厚,不像山裡的土釀,哪來的好東西?”
姬南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從山外,走新開辟的商道運來的。叔伯可知,咱們十萬大山其實富饒無比,盛產象牙、玳瑁、翠羽、犀角、玉桂、香木……但千百年來,咱們隻會守著寶山,與那些深入山中的中原商人以物易物,卻根本不懂外界行情,被他們肆意壓價。妲狐族長,您可知,一支品相上乘的象牙若運至中原繁華之地,能換回多少東西?”
妲狐被點名,微微一怔,搖了搖頭。
姬南伸出五指:“可換五百斤此等美酒,或者,百匹光澤絢爛、柔軟如雲的中原精美絲布!”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之聲,隨即罵聲四起:“黑心的狗賊,竟如此欺我們!”“上月就有一隊商人,隻用了五壺劣酒就從我族人手裡換走了一支上等象牙!真真可恨!”
姬南笑著為眾人重新斟滿酒盞,語氣平和卻充滿誘惑:“我年少時曾按照師父指示在外遊曆多年,也算結識了一些朋友。十二妖王家的一些管事子弟、昭禮東宮的實權長老、甚至天傷殿的殿主,都與我有些交情,稱兄道弟……他們手下,都掌握著龐大的商隊。”
正在默默吃菜的醜北聽到這裡,忍不住悄悄翻了個白眼,對姬南這種真假摻半的吹噓感到無語。
“如今,這十萬大山的通道,既然由我們說了算,”姬南的聲音帶著毋庸置疑的自信,“那這生意自然是想做就做,想賣給誰就賣給誰。這其中利潤,遠超想象……比方說烜風叔伯族中特產的沉水香木,巴掌大大小在山外口岸就價值一匹健碩的龍馬;若能組織人手運到周地鎬京,至少可換五匹上好的絲布。”
醜北與鹹巫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們深知姬南的底細和手段,此刻隻是淺嘗菜肴,靜觀這位年輕的巫覡如何一步步用巨大的利益分化、拉攏、誘惑這些部族中最有權勢的大族長。
“有了源源不斷的錢財,”姬南描繪著藍圖,“我們便可加固城寨、購買充裕的糧草牲畜、讓我們的族人穿上絲布、佩戴玉器、用上最精良的鐵器、甚至購買強壯的奴隸來耕種勞作……我還有個想法,每年可從這些收益中,專門撥出一大筆,作為九位族長的年祿,酬謝他們為部族管理操勞之功。即便將來年老榮退,亦可繼續領取豐厚的錢帛養老。我在中原尚且置辦了些田莊產業,諸位叔伯日後若有閒暇,大可攜家帶口外出遊曆一番,見見外麵的廣闊世界,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