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心裡一沉,隱隱察覺到有不好的消息,他點了點頭,跟著曹廠長重新走進辦公室,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麵的冷風與嘈雜。他走到沙發前坐下,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裡帶著幾分警惕,也帶著幾分無奈——他知道,縣裡的安排,往往容不得他們反駁,而服裝廠的命運,或許就在這幾句話裡,被徹底敲定。
“縣裡領導的意思,有三點。”曹廠長說著,走到辦公桌後,拿起一份文件,緩緩開口,語氣沉重,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砸在山娃的心上,嚴肅而鄭重地說:
“第一,塑料廠兼並服裝廠,這個原則不變;設立二級法人單位,這個也不變;服裝廠的賬戶和賬務處理,依舊獨立,不與塑料廠混淆。”
山娃點了點頭,心裡沒有太多波瀾——塑料廠兼並服裝廠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隻是一想到服裝廠那樣一個好端端的工廠,到現在停廠放假一年多,被塑料廠兼並,心裡還是泛起一陣酸澀。
“第二,”曹廠長頓了頓,語氣更沉了些,沉聲說:
“可以空廠,把服裝廠的工人分流到其他工廠;塑料廠這邊,留下三分之一的技術工人,安排到塑料廠上班,其餘的,由縣裡統一安排分流。”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山娃的耳邊炸開。他猛地抬起頭,眼神裡滿是震驚,還有幾分憤怒,嘴唇微微顫抖著,聲音帶著幾分難以置信,質問道:
“曹廠長!空廠?分流工人?服裝廠那些老工人,他們乾了一輩子服裝加工,到了塑料廠,能乾得了哪些活嗎?還有那些年紀大的,分流到其他工廠,人家能要嗎?”
他的心臟“咚咚”直跳,腹下的疼痛也因為情緒的激動,變得愈發劇烈,像是有無數顆石子在同時硌著,疼得他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想起了服裝廠那些工人,想起了他們布滿老繭的雙手,想起了他們拿到工資時欣慰的笑容,想起了他們私下裡,對他給予了那渴望上班的目光,心裡就像被刀割一樣疼痛。他知道,曹廠長也是奉命行事,可他還是忍不住反駁——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服裝廠的工人被流放的其他工廠。
曹廠長看著山娃激動的樣子,臉上露出了幾分無奈,輕輕歎了口氣道:
“山娃!我知道你難受,我也理解那些工人。可這是縣裡領導的安排,我們隻能服從,沒有彆的辦法。留下三分之一的技術工人,已經是縣裡最大的讓步了,至少,能讓一部分人保住工作。”
山娃沉默了,他低下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知道,曹廠長說的是對的,他們沒有反抗的餘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是男人,是廠裡的骨乾,不能輕易流淚,更不能在曹廠長麵前示弱。他的心裡,充滿了無力感,像一隻被捆住了手腳的鳥,明明想飛,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他心疼那些工人,也心疼自己,心疼自己明明想保護大家,卻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第三,”曹廠長繼續開口,語氣依舊沉重,繼續說:
“服裝廠外欠的七十萬元債務,縣裡的意思是,用服裝廠的庫存積壓布料,還有過去積壓的服裝產品,抵頂這筆欠款。”
山娃的身體晃了晃,腹下的疼痛幾乎讓他支撐不住。七十萬元,那是服裝廠多年積累的債務,是無數工人的血汗錢。用庫存布料和積壓服裝抵頂,看似解決了債務問題,可那些布料和服裝,都是工人們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都是他們的心血。而且,那些積壓的服裝,大多已經過時,根本不值錢,用這些東西抵頂七十萬元的債務,無疑是讓服裝廠徹底掏空了家底,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曹廠長!”山娃的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卻依舊強撐著,爭辯說道:
“那些庫存布料和積壓服裝,是工人們的心血,就這樣抵頂債務,太可惜了。而且,那些東西,根本值不了七十萬元,這樣一來,服裝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知道!”曹廠長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裡也帶著幾分惋惜,遺憾地說: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縣裡不想讓塑料廠背負服裝廠的債務,隻能這樣安排。山娃,我知道你想什麼?可你得為塑料廠想想,兼並一個爛攤子企業,誰願意背包袱呢?”
山娃沒有說話,隻是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曹廠長也是身不由己,而他,更是沒有退路。他隻能扛著,哪怕腹下的疼痛再劇烈,哪怕心裡再難受,哪怕前路再艱難,他也不能倒下——他倒下了,那些工人,那些信任他的人,就真的沒有指望了。
傳達完縣裡的意見,曹廠長看了看表,說道:
“好了,這些事你先心裡有數,不要到處亂說,等縣裡正式文件下來了再按程序辦。現在還隻是初步設想,讓咱們也考慮考慮,看看能不能運作?
另外,你下午通知一下調資領導小組成員,晚上下班後,開個會,研究一下塑料廠1992年的《調資方案》。這個會,還是由你來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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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娃心裡咯噔一下,又有些忐忑不安。《調資方案》:關係到全廠職工的切身利益,主持這樣的會議,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他也明白,這是曹廠長對他又一次甩鍋,調資調上了的,理所應當;調資調不上的,就會怨恨主持調資的領導。想想幾年來調資開會,都是山娃他主持會議,這次也是無可厚非。沒辦法,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了點頭說:
“好,曹廠長,我一定儘力,主持好這次調資會議。”
從曹廠長辦公室出來,山娃感覺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樣,渾身乏力。腹部的疼痛時隱時現,像一隻無形的手,時不時地擰他一下。他強撐著精神,挨個給調資領導小組成員打電話,通知晚上開會的時間和地點。
傍晚時分,天空漸漸暗了下來,西邊的晚霞被厚重的雲層遮住,隻露出一小片慘淡的紅色。塑料廠的車間裡漸漸安靜下來,工人們陸續下班,回家的回家;買菜的買菜;接孩子的接孩子;廠區裡隻剩下零星的幾個人影。
調資領導小組會議,在小會議室裡召開。燈光有些昏黃,照在一張張疲憊卻嚴肅的臉上。會議桌上擺滿了各種報表和文件,空氣中彌漫著煙味和咖啡味。山娃坐在會議桌的主位,又一次以主持人的身份,麵對這些比他年長、資曆比他深的領導和同事。他的心裡還是有些緊張,手心微微出汗,但臉上卻努力保持著鎮定。他發言道:
“同誌們!今天通知大家來開會,是想研究一下塑料廠1992年的《調資方案》。”山娃的聲音有些發緊,但還是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接著繼續發言說:
“這關係到全廠職工的切身利益,希望大家暢所欲言,多提寶貴意見。”
會議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但隨著討論的深入,氣氛漸漸熱烈起來。有人提出要向一線工人傾斜,有人主張向技術骨乾傾斜,也有人擔心調資幅度過大,會給企業帶來更大的負擔。各種意見和看法交織在一起,爭論聲、討論聲此起彼伏。
山娃認真地聽著每一個人的發言,不時在筆記本上記下要點。腹部的疼痛越來越頻繁,像有一把鈍刀在裡麵慢慢切割。他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浸濕了鬢角的頭發。他幾次想停下來喝口水,緩解一下不適,但看到大家都在為了調資方案,積極建言獻策,他又不好意思打斷,隻能咬牙堅持。
“趙廠長!你也說說你的想法。”曹廠長看了他一眼,有意識地提醒他說道。
山娃定了定神,放下筆,向曹廠長微微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覺得,調資既要考慮到企業的承受能力,也要真正向那些乾得多、乾得好的職工傾斜。一線工人和技術骨乾,是我們廠的支柱,應該適當提高他們的工資水平。同時,對於一些老職工,雖然現在身體不如從前,但他們為廠子付出了很多,也應該在政策上有所體現。”
他的話不多,卻句句中肯。會議室裡安靜了片刻,隨即有人點頭表示讚同。
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多,才最終形成了一個初步的《調資方案》。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疲憊卻滿意的笑容。
散會後,山娃送走了最後一位領導,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會議室。走廊裡一片漆黑,隻有儘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發出微弱的綠光。他扶著牆壁,慢慢往下走,每走一步,都覺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腹部的疼痛已經變成了持續性的劇痛,冷汗順著臉頰不斷往下流,浸濕了衣領。
他咬著牙,堅持走到了自行車棚。夜風有些涼,吹在身上,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拿出鑰匙,手卻有些不聽使喚,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鎖。他艱難地騎上自行車,朝著紅光家屬院的方向慢慢蹬去。
街道兩旁的路燈昏黃,燈光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偶爾有汽車駛過,帶起一陣風,吹得路邊的樹葉沙沙作響。山娃的視線有些模糊,他隻能緊緊握著車把,憑著本能往前騎。每蹬一下,腹部就像被針紮一樣疼,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臟“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膛。
終於,他看到了紅光家屬院那熟悉的大門。他咬緊牙關,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騎進了院子,在自己家的小院停了下來。他幾乎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的,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扶著牆,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爬了起來。
打開房門,屋裡一片漆黑。妻子和孩子大概已經睡了。他沒有開燈,怕吵醒她們,隻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摸索著走進臥室。
他一頭紮倒在床上,像一攤爛泥一樣,一動也不想動。腹部的疼痛像潮水一樣一波波襲來,讓他忍不住發出低低的呻吟。他掙紮著伸出手,從床頭櫃裡拿出那個熟悉的針灸按摩儀,顫抖著按下了開關。
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遍全身,刺激著他的穴位,帶來一種又麻又酸的感覺。疼痛似乎緩解了一些,又似乎變得更加複雜。他閉上眼睛,任由儀器在身上工作著,腦海裡卻像放電影一樣,不斷閃過白天的一幕幕:吳廠長的笑容,曹廠長的眼神,工人們的臉龐,調資會議上的爭論……還有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兩個字——兼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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