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坪鎮的烽煙尚未散儘,它的餘波卻已在更廣闊的天地間震蕩開來。
薊城,燕宮偏殿。霞夫人指尖拂過剛剛送達的軍報,嘴角那抹慣有的淺笑漸漸凝住。
殿內銅獸香爐吐出的青煙,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滯澀。
“石坪鎮……丟了?”她的聲音不高,卻讓下首的公孫衍與樂羿心頭一緊。“三百精銳,依托地利,勾結內應,竟連一日都撐不過?那宋軍的火器,當真厲害至此?”
樂羿上前一步,躬身道:“夫人,潰兵回報,宋軍火器齊發時聲若雷霆,彈如驟雨,木石難擋,士氣頃刻瓦解。非戰之罪,實乃兵器相差太遠。”
“兵器相差太遠……”霞夫人重複著這句話,眼中光影明滅,“所以,我們送去給田恒的那些對付火器的法子,深溝高壘,夜襲近戰,在真正的火器陣列麵前,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的伎倆?”
公孫衍沉吟道:“夫人,石坪之失,雖挫銳氣,卻也讓臣等看清了兩件事。其一,宋軍火器之利,確需重新估量,正麵硬撼,恐非上策。其二,聯軍反應迅捷,子偃用兵果斷,其側翼並非想象中那般空虛可乘。我們‘釘釘子’的策略,須得更隱蔽,更靈活,更要……借力。”
“借力?”霞夫人抬眼。
“正是。”公孫衍指向地圖上齊地東北廣袤的山林與海岸,“石坪鎮是明‘釘’,我們可多下些暗‘楔’。不必再派成建製的燕軍,改為派遣精乾校尉、斥候,攜重金與承諾,深入這些地區,聯絡那些本就對薑昭心存不滿的豪強、對聯軍征稅征糧怨聲載道的部族,乃至……形形色色的盜匪山魁。助其錢糧軍械,鼓動其自行起事,襲擾聯軍糧道,攻擊南齊稅所。如此,戰火星星點點,遍地開花,聯軍縱有火器之利,亦將疲於奔命,難以根除。而我們燕國,始終隱於幕後。”
霞夫人沉思片刻,緩緩點頭:“此計甚好。化整為零,以亂製整。讓齊地自己亂起來,這渾水,才能摸到我們想要的魚。此事由你親自督辦,人選要精,手腳要乾淨。”
“諾。”公孫衍領命,又道,“還有一事。秦國使者已至館驛,其意甚切。觀其言行,秦國對漢國在東方的步步緊逼,憂慮日深。”
霞夫人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看來,西邊的狼,也嗅到東邊的肉香了。安排一下,我親自見見這位秦使。”
公孫衍領命正準備退下,霞夫人卻又出聲說道,“從新軍中調兩萬人馬,配備火炮和槍支,南下北齊邊境,若是田氏不堪,北齊之地便由我們接管吧。”
公孫衍回首一拜,“諾!”
就在霞夫人調整策略的同時,平陸聯軍大營,卻並沒有多少歡聲笑語。
子偃雖凱旋,眉宇間卻並無多少得意。大帳內,他與呂熊、薑昭對坐,中間攤開著數份不同的軍報。
“石坪鎮雖複,但燕軍潰兵北逃時,沿途散播恐慌,誇大我軍火器殺傷,稱我等為‘不仁之器,虐殺之兵’。”子偃指著其中一份探報,語氣凝重,“更麻煩的是,這幾日,東北沿海已有兩處鹽場遭襲,西北山區一支糧隊被劫,行事者來去如風,熟悉地形,似是本地匪類,但所用箭矢、部分兵器,卻有燕國工造痕跡。”
齊公薑昭憂心忡忡:“此乃燕人毒計!不敢明麵交鋒,便唆使宵小作亂,壞我後方,搖我民心。長此以往,各地守令皆不自安,賦稅糧秣難以征集,後勤困難,我軍便會被拖在原地,不得動彈。”
呂熊聞言,也沉聲道:“子偃將軍雷霆一擊,打掉了燕國明目張膽的據點,此乃大功。然則燕國戰略已變,從‘駐釘’轉為‘播火’。我聯軍主力受限於盟約與大義,不可能無限分兵,四處剿匪。若是被這些癬疥之疾牽製過多精力,則正中田恒下懷,僵局難破。”
帳內一時沉寂。
正麵強攻臨淄,傷亡必大,且可能逼得田恒狗急跳牆,而且此舉更會將燕國直接拉入戰局;但若放任不管,側後騷擾,則如芒在背,南齊根基不穩,聯軍亦難持久。
良久,子偃緩緩開口:“呂將軍,君上,燕人欲以亂製我,我等可否……以治克亂?”
“哦?子偃將軍有何高見?”呂熊目光微亮。
“聯軍之威,不僅在火器軍陣,更在秩序與信義。”子偃思路漸清,“燕人煽動者,無非利用地方豪強對南齊王庭的不信任,對聯軍目的的不明確,以及對戰亂損失的恐懼。我們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他指向地圖:“請君上選派乾練能臣,持節符,攜少量精銳護衛,分赴各關鍵城池,特彆是那些不穩之地。其一,宣諭王化,明確聯軍隻為助南齊平叛定亂,秋毫無犯,戰後即返。其二,協同地方,整頓吏治,減免受戰亂影響區域的稅賦,發放部分糧種,安定民生。其三,建立鄉勇保甲,給予一定的地方武裝權,使其自保鄉土,抵禦匪患,並許以剿匪功賞。其四,”他頓了頓,“對我‘犀甲營’之火器,不必諱言其利,可以大肆宣揚其‘止戰之戈’的用途——專懲首惡,不傷無辜,乃為儘早終結亂局,恢複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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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昭聽得連連點頭:“以王師正名分,以仁政收民心,以鄉勇補兵力之不足!子偃將軍此策,乃堂堂正正之師所為!”
呂熊也露出讚許之色:“甚好。此乃軍政並舉,攻心為上。我可稟明伯主,請調部分漢軍文吏及安撫人員,配合君上使者行動。至於清剿頑匪,‘犀甲營’可組建數支快速反應之精悍小隊,配以向導,專司支援各地鄉勇,打擊成股匪患,不動則已,動則必殲,以儆效尤。”
戰略既定,聯軍與南齊王軍主力迅速行動。
一批批效仿漢伯主的宣撫使持節而出,深入鄉邑;一隊隊“犀甲營”與漢軍混編的快速縱隊,配備火器和馬匹,四處出擊,如同精準的獵手,在南齊的山水間巡弋出擊。
效果非常顯現。
一些被燕國細作煽動、尚在觀望的豪強,見南齊官府確有撫恤,聯軍軍紀嚴明,且建立了有效的自保與溝通渠道,便熄了作亂之心。
少數桀驁匪類被聯軍快速小隊以淩厲手段剿滅,其覆亡消息迅速傳開,震懾不小。
齊國東北、西北各地的混亂勢頭,雖未根除,卻被有效地遏製、分割,難以形成燎原之勢。
然而齊地的僵持,成了天下勢力暗中角力的棋盤。
薊城的會晤後,燕秦之間的聯係陡然緊密。
秦國不再滿足於口頭關切,開始向與漢國接壤的漢國西線——漢中一帶增派斥候,同時加強邊境城防,某種無聲的壓力跨越千山萬水,傳遞到江州。
漢國伯主姬長伯的案頭,關於秦國異動、燕國細作在齊地活動、乃至南方某些諸侯使者秘密往來燕秦的報告日漸增多。
他站在巨大的天下輿圖前,打量著幾乎一片空白的齊國。
齊國自從內亂之後,國家分裂,南北齊國戰成一團,國界和邊境每天都在變化,地圖上根本沒法標注。
雖然漢國手持“正義之師”大旗進入南齊作戰,但也不能被拖死在此,呂熊部畢竟是漢國東部的一支強軍,如今漢國雖然吞楚,但是楚國封君地方勢力龐大,衛宛、鄧麋兩人的兵力已經有些捉襟見肘。
尤其是楚國祖地,丹陽地區不時發生暴動,雖然成不了氣候,但是嚴重影響了上庸、丹陽、新鄭、宛丘等地的一體化進程。
“告訴呂熊,”他對心腹重臣吩咐,“正麵保持高壓態勢,但總攻推遲。側翼的清剿與安撫並重,耗其國力,疲其民心。重點,要幫助薑昭,真正在齊地紮下根去,不僅是在軍事上,更要在民心上。同時,派人去晉國,問問他們對北方匈奴的動態是否清楚,對燕國後方是否……有興趣,我記得晉國北地現在是公子重耳在主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