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十裡香大酒樓後廚。
已是深夜，酒樓早已打烊。
但後廚卻還亮著燈，灶火未熄。
夜已深沉，酒樓前堂早已打烊上板，喧囂散儘。
唯獨這後廚，依舊燈火通明。
空氣濕熱而粘稠，混雜著極其複雜的味道，灶火殘留的焦煤味、油脂過夜後的膩味、各種調料交織的濃鬱氣息、食材本身的味道、以及清潔後未能完全驅散的淡淡水汽味。
幾種氣味打架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於深夜廚房的人間煙火氣。
巨大的灶台占據了一整麵牆，數個灶眼已然熄滅，但最大的那個湯灶裡，封著的煤火依舊透出暗紅色的光，舔舐著灶壁上經年累月積累的、厚厚一層油黑發亮的油垢。
灶台上，各種大小不一的鐵鍋、炒勺、蒸籠堆疊著，殘留著晚餐高峰後的狼藉。
一口專門用來熬高湯的巨型雙耳銅鍋坐在角落，鍋底凝結著一層乳白色的油脂，幾根光禿禿的骨頭沉在鍋底。
牆壁被煙熏火燎成一種難以形容的黃黑色，上麵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廚具，長柄的炒勺、漏勺、鐵鉤、磨刀石...角落還有一個供奉灶王爺的神龕，香爐裡積著厚厚的香灰，神像的臉也被油煙熏得模糊不清。
胖乎乎的鄒師傅，圍著一條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沾滿油汙和血漬的圍裙，禿頂的腦門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油汗，他用一條同樣油膩的毛巾胡亂擦著，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廚房裡格外清晰。
他正指揮著兩個同樣疲憊不堪的徒弟進行收尾工作。
大徒弟阿福，是個敦實的年輕人，正費力地用一個巨大的鬃毛刷子刷洗著沾滿食物殘渣和焦糊的案板。
案板是一整塊厚重的銀杏木，中間因常年砍剁而凹陷下去，布滿縱橫交錯的刀痕。
二徒弟阿貴，年紀更小些，瘦得像根麻杆，正蹲在地上，用一個破舊的木盆清洗著一堆碗碟。
碗碟碰撞，發出叮當的脆響，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手腳麻利點！磨磨蹭蹭的，想乾到天亮啊？！”鄒師傅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聲音因疲憊而沙啞。
他走到一個半人高的米缸前，掀開蓋子，用葫蘆瓢舀起一捧米，湊到燈下仔細看著。
米粒比前幾日確實飽滿白淨了些，但遠談不上上乘，仍然夾雜著些許碎米和稗子。
“師傅，今兒個送來的米，成色好多了。”阿福看著米缸，顯然有些驚喜。
鄒師傅瞥了一眼，哼了一聲，用油膩的毛巾拍打著灶台：“廢話！城主大人開了官倉，征了大戶的糧，市麵上能沒好米嗎？不過...這價錢...可也沒見降多少！”
他拍了拍肥碩的肚子，愁眉苦臉，“唉...生意難做啊！客人少了，食材貴了，就中午來了幾桌衙門裡的書辦，點的也都是素菜...這酒樓...快撐不下去了！再這麼下去，咱們都得喝西北風！”
阿貴抬起頭，瘦臉上帶著怯意，一邊刷著鍋，一邊壓低聲音嘀咕：“師傅，聽說...聽說今天殺了好幾個糧商呢...血濺了一地...咱們...咱們這用的米...不會是...”
“閉嘴！”鄒師傅猛地轉身，手中的毛巾差點甩到阿貴臉上，眼睛瞪得溜圓，“乾活都堵不住你的嘴。米又不是那些奸商種的，老百姓的米，被他們低價包圓，又高價賣出，實在是惡心！”
“咱們是廚子，不是官老爺。”
阿貴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言語，埋頭用力刷鍋，鐵刷刮過鍋底，發出刺耳的“刺啦”聲。
鄒師傅喘了口粗氣，胸口的肥肉起伏著。
他走到灶台邊，拿起一個長柄鐵鉤，習慣性地敲了敲那口湯鍋，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像是說給自己聽：“不過...話說回來，城主大人這招...雖然狠了點，跟活閻王似的...但...確實管用。”
他拿起一把半舊的菜刀，用拇指指甲試了試鋒刃，刀身在燈光下反射出寒光。
“至少，碼頭那幫苦力，還有城外那些拖家帶口的流民，暫時餓不死了。餓不死人，就鬨不起大亂子。這姑蘇城...好歹能安穩幾天。咱們也能多喘口氣，多賣幾碗陽春麵。”
他的目光掃過角落裡所剩無幾的肉和蔫巴巴的蔬菜，愁容再現。
就在這時，大徒弟阿福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幾乎貼著鄒師傅的耳朵說：“師傅，我下午去給驛館送餐，路過運河碼頭，看見雷將軍的兵了。”
“好家夥！那陣仗！在河邊巡邏，還...還抓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捆得跟粽子似的拖走了。我聽驛館門口當差的兄弟偷偷說...抓的是北邊來的半獸人探子！”
“哐當！”鄒師傅手中的鐵鉤沒拿穩，掉在石板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臉色瞬間變得有些發白，肥肉微微顫抖，猛地一把抓住阿福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你...你小子沒看錯？！真是...真是半獸人？！”
“千真萬確！”阿福吃痛，齜牙咧嘴卻不敢掙脫，“他那臉上長著一個豬鼻子，而且還有一對羊角，怪醜的。”
鄒師傅鬆開手，踉蹌後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灶台上，才穩住身形。
他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懼，額頭上的冷汗冒得更凶了。“以前隻活躍在邊疆的半獸人都摸到姑蘇城了...這，這世道是真要亂了啊...”他喃喃自語，聲音發顫。
他猛地抬起頭，對著兩個徒弟，聲色俱厲地低吼道：“聽著！你們都給我把皮繃緊點！最近少在外麵瞎晃悠，尤其是晚上，收工了就老老實實在後廚待著。哪都彆去。真打起仗來，刀劍可不長眼。咱們這酒樓...臨著大街...怕是第一個遭殃！”
他憂心忡忡地望向窗外，淅瀝的雨聲仿佛變成了催命的鼓點。
“這雨...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這姑蘇城...還能回到從前太太平平的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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