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刺鼻的藥味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餘韻,縈繞在每個人的鼻尖心頭。
孟巍然在陽慶的救治下悠悠轉醒,但麵色依舊慘白如紙,渾身癱軟無力,仿佛被抽去了筋骨,隻能在西文彥的攙扶下,勉強重新跪直了身體,但那微微顫抖的身形,昭示著他此刻身心所承受的巨大衝擊。
趙淩俯視著孟巍然這副狼狽淒慘的模樣,俊朗的臉上適時地浮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憂慮與關懷,他微微蹙眉,語氣溫和,如同一位體恤老臣的仁君:
“孟公啊,看來您果然是年事已高,這身子骨……唉,今後定當多多注意休養,切莫再為俗務過度操勞,尤其不可熬夜傷神,需知身體才是根本啊。”
這番關切之語,說得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前因後果之人聽了,定會感動於陛下的仁德。
然而,此刻殿內的幾人,包括剛剛施針完畢、正躬身告退的陽慶,心中都隻覺得離譜。
熬夜?
操勞?
您要不要聽聽您說的什麼?
方才陽慶太醫令診斷得清清楚楚——“驟受驚嚇,心神激蕩,加之年高體衰,心力交瘁所致,一時氣血攻心”!
這分明就是被您陛下手中那份生死簿活活嚇暈的!
如今卻將緣由歸咎於熬夜和未注意休息?
這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本事,當真是帝王心術,深不可測!
陽慶低垂著眼瞼,不敢流露出任何異樣神色,提著藥箱,步履匆匆地退出了章台宮這權力漩渦的中心。
這朝堂之上的風波,他一個醫者,實在不願,也不敢卷入,更不想聽到更多不該聽的隱秘。
孟巍然晃動著昏沉的腦袋,強忍著胸腔間那股翻湧的氣血和陣陣眩暈,用儘全身力氣,聲音乾澀嘶啞地回道:“老臣……老臣多謝陛下……關懷體恤……”
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血絲。
趙淩仿佛沒有看到他強撐的痛苦,目光轉向雖然同樣麵色慘白,但尚能支撐的西文彥,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兩位,方才何必如此激動?朕其實還是更欣賞兩位往日那老謀深算、審時度勢的模樣。”
“至少,與聰明人打交道,很多事情一點就透,無需朕過多費心勞力。”
他頓了頓,聲音放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所以,朕是真心希望,兩位能夠愛惜自身,爭取長命百歲,也好讓朕能省些心力。”
這番話,如同在冰封的湖麵上投下了一顆暖石。
西文彥和孟巍然原本死灰般的眼神中,驟然迸發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皇帝此話……是何意?
難道……難道他並不打算借此機會,將他們兩家連根拔起?
他們也並不會步白家後塵?
這並非催命符,而是警告?
甚至是……
一種另類的認可?
西文彥反應極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連忙順勢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急於撇清的惶恐:“陛下聖明!燭照萬裡!這文書之上所載諸事,臣……臣實在是惶恐,對此確是一無所知啊!若早知這些孽障如此膽大妄為,臣定當親自綁了他們,交由廷尉法辦!”
孟巍然也掙紮著,用儘氣力附和道,聲音微弱卻急切:“陛下明鑒!臣……臣亦是被蒙在鼓裡!”
“這上麵許多人,臣早已多年未曾往來,甚至有些遠親,連名姓都已記不清了……他們所作所為,與臣……與臣實無乾係啊!”
兩人極力辯解,試圖將那把懸頂之劍的鋒芒,引向那些自作主張的族人和故吏。
趙淩聽著他們蒼白無力的辯解,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甚至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說道:
“朕當然知道!朕自然是相信兩位愛卿的品性與忠心的!”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剛才那份記錄著上百條罪證的文書從未出現過一般。
“正因為朕相信二位與此無涉,隻是受了小人蒙蔽與牽連,朕才特意將此文書拿來,給二位親自過目,以示坦誠。而且,朕也已明確告知廷尉,此案,隻究首惡,不搞連坐!絕不牽連無辜!”
“不搞連坐!”
這四個字,如同天籟之音,瞬間驅散了西文彥和孟巍然心中最大的一塊陰霾!
兩人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憋悶已久的濁氣,緊繃到幾乎斷裂的神經,終於得到了片刻的鬆弛。
至少家族的根基暫時是保住了!
然而,趙淩的話並未結束。
他話鋒如同柔韌的絲線,輕輕一轉,便再次纏繞上來:
“隻是……”他拉長了語調,目光變得深邃,“兩位回去之後,確需對家中子弟、門下相關之人,嚴加管束,訂立家規,明晰利害才是。朕,自然是相信二位的人品與能力,但……”
他故意停頓,營造出無形的壓力:“但如今二位名聲在外,受萬民矚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著。”
“朕能查到這些,難保不會有其他有心人,亦能查到些許蛛絲馬跡。若是由他們將這些事情添油加醋,散布出去……屆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恐怕有汙二位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清名啊!朕,亦是於心不忍。”
這輕飄飄的幾句話,比直接的威脅更令人膽寒!
它直接將維護“清名”的責任,巧妙地轉移到了西、孟二人自己身上!
皇帝成了保護者,而他們,則必須為了保住這皇帝賜予的,同時也是懸在他們頭上的“金身”,去主動地約束一切可能帶來風險的因素!
西文彥聽得冷汗涔涔,連忙叩首保證,聲音無比鄭重:“陛下金玉良言,臣銘記五內!臣回去之後,定當重整家風,對族中子弟嚴加管束,絕不姑息!若有再犯,無需陛下動手,臣……臣親自清理門戶!”
他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也是皇帝給他們指出的活路。
“嗯,如此甚好。”趙淩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伸出手,語氣平淡,“既然兩位都已經看過了,心中也有了計較,那麼,這文書……便還給朕吧。”
西文彥不敢有絲毫遲疑,如同捧著燙手山芋般,連忙用雙手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遞還給趙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