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九月中旬,關中秋老虎的餘威猶在。
正午的日頭毫無遮攔地懸在鹹陽城巍峨的箭樓與連綿的雉堞之上,將青灰色的城牆烘烤得微微發燙,空氣仿佛凝滯,彌漫著塵土與遠方田野即將成熟的氣息。
寬闊的直道延伸至天際線,被烈日曬得泛白,此刻,一行風塵仆仆的人馬,正沿著直道緩緩向鹹陽城行來。
為首者正是典客魏守白。
他端坐在一匹神駿的關中馬上,身姿比半年前離開時更加挺拔,但原本白皙的士人麵龐,已被嶺南濕熱的海風和烈日鍍上了一層深深的古銅色,皮膚粗糙了不少,唯有一雙眼睛,在帽簷的陰影下閃爍著銳利而精明的光芒。
他並未穿戴隆重的朝服,隻是一身便於騎行的深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的擋塵披風,但這簡單裝束無損其作為大秦使節,欽差大臣的威嚴。
他的馬後,跟隨著一支成分複雜的隊伍。
緊隨著魏守白十餘騎精銳秦軍護衛的,是此次前來朝覲的百越諸部使者團。
人約二十餘人,穿著各異,有的身披色彩斑斕的鳥羽飾物,有的以獸皮裹身,有的則已學著秦人樣式穿著粗布深衣,但無論怎樣模仿,那黝黑的皮膚、迥異的麵部輪廓與舉止間的不自然,都彰顯著他們化外之民的身份。
他們大多騎著矮小但耐力頗佳的南方馬匹,或乘坐簡陋的牛車,車上堆著一些用蕉葉和粗布遮蓋的貢品箱子。
駱越部落的使者首領雒,驅策著一匹相對健壯些的馬,緊緊跟在魏守白馬匹的右側。
他年過半百,滿臉褶子,此刻卻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傾,用著生硬但已算流利的雅言(秦官方語言)對魏守白說道:“典客大人,這一路辛苦您了!終於又見到都城,真是令人心潮澎湃……”
“此番覲見偉大的皇帝陛下,還望大人您……多多為我們百越各部美言幾句。”
“我們各部首領與子民,如今都是真心實意,日夜期盼著能早日歸附王化,成為大秦真正的子民,沐浴陛下恩德……”
“隻要陛下點頭,我們必定世世代代,永為大秦忠誠的藩籬,不,是忠誠的百姓!”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急切的渴望和道不出的卑微,眼神緊緊追隨著魏守白的側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魏守白聞言,從鼻孔裡輕輕哼出一聲,意味不明,既未答應,也未明確拒絕。
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雒那充滿期待的臉,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爾等心意,本官自然知曉,也會如實向陛下稟報本官在百越這半年多的所見所聞。”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冷笑道:“至於陛下是否願意開恩,將爾等‘蠻夷’之眾,納入編戶,視為子民……”
他特意加重了“蠻夷”二字:“那便是陛下的獨斷聖裁,更是要看爾等各部……的造化了。天命難測,非人臣所能妄議。”
這番話,既撇清了自己的責任,又維持了天朝上使的架子,還將最終決定權完全推給了皇帝,可謂是滴水不漏。
雒臉上沒有絲毫被稱作“蠻夷”的不悅,反而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語氣愈發恭順:“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一切全憑皇帝陛下的旨意!”
“我等能得見天顏,呈上貢禮與歸附之心,已是莫大的榮幸!”
這半年來,魏守白受皇帝命令到百越逛逛。
實則監督、評估各部的動向與誠意。
他在百越過的日子,與其說是出使,不如說是巡視。
各大部落首領,無論是真心敬畏大秦兵鋒與皇帝手段,還是彆有所圖,無不對他極儘巴結之能事。
珍奇異寶、地方特產、甚至部落中的美人,變著法子往他下榻之處送。
魏守白對此的態度頗為玩味。
禮物,他照單全收,來者不拒,笑容可掬。
一旦談及正事,尤其是各部最關心的“內附為秦民”一事,他立刻打起官腔,言辭含糊,或以“需陛下定奪”、“時機未到”等理由推脫。
偏偏他越是如此,那些部落首領越覺得高深莫測,越不敢怠慢,賄賂饋贈反而越發殷勤,形成了奇特的循環。
如今,百越稍具規模的部落,其首領的訴求驚人地一致。
他們都要放棄獨立的首領地位,請求整體加入大秦,成為大秦的正式郡縣,部落民成為編戶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