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家族是衡陽著名的書香門第王氏家族,家主王朝聘年過六旬,一身青色儒衫須發花白坐在廳中主位麵色沉靜,其子王夫之侍立一旁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清秀書卷氣十足。
李來亨隻帶了馬騰雲和兩名親兵,便服來訪。
“王老先生,冒昧打擾。”李來亨拱手為禮。
王朝聘起身還禮:“將軍親臨寒舍,蓬蓽生輝,請坐。”
分賓主落座後李來亨開門見山道:“此番拜訪,一為請教地方民情,二為商議新政推行。我軍在衡州,欲降佃戶的租子並且釋奴仆,燒奴契,不知老先生有何見教?”
王朝聘思考片刻後緩緩說道:“將軍老朽一介書生本不該妄議軍政,然既蒙垂詢,敢不儘言?釋奴仆、減田租,固是仁政,但是官紳之家蓄奴、佃戶交租,千百年來皆然,驟然變革恐生亂象。”
侍立一旁的王夫之忽然開口:“父親所言,兒以為未儘然。”
廳中眾人都看向這少年。
王夫之不卑不亢,向李來亨一揖,繼續道:“將軍,《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奴仆亦民、佃戶亦民。若蓄奴、高租乃千百年皆然,那秦之暴政、漢之酷吏,亦皆千百年皆然,難道便對嗎?”
“吾觀史書曆代變亂,多起於民不聊生,今將軍釋奴減租正是固本培元之舉,雖一時或有阻力,然長遠觀之民安則國固,即便這國非大明之國,亦是將軍欲立之基業。”
這番話條理清晰引經據典,讓李來亨刮目相看,他此前聽說過王家這位少年神童據說十四歲就考上了秀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王朝聘臉色微變訓斥道:“而農王夫之字),不得無禮!”
李來亨卻說道:“令郎高見,不過李某也知變法不易,王家詩書傳家,田產奴仆想必不少,新政之下難免受損,今日來訪便是想聽聽王家的條件。”
聽完這話王朝聘反而鬆了口氣,他撚須說道:“將軍明鑒,我王家雖有些田產但自問待佃戶不薄租子從未超過五成,家中奴仆二十三人多是世仆,衣食溫飽從無虐待。”
“新政若行王家願率先響應,將田租降至四成,奴仆願去者發還身契,願留者改簽長工契約付予工錢,隻求將軍一件事。”
“請講。”
“莫要株連,城中有些人家確有為富不仁者,該殺該罰理所應當,但亦有不少如我王家這般雖非聖賢,卻也未作大惡,還望將軍網開一麵,給條活路。”
李來亨點頭:“老先生放心,義軍行事有罪則罰無罪不究,王家若能帶頭響應新政便是表率,李某自當禮遇。”
離開王府時王夫之送到門口,少年忽然低聲道:“將軍,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將軍釋奴減租固得民心,然欲成大事,僅得民心不夠,還需得士心,至少需得部分士人之心,家父今日所言其實代表了許多士紳之心,他們怕的不是改革而是不分青紅一律打殺。”
“此外咱們湘南蓄奴者不多,將軍大可不必對一些家族處理過甚,要是日後去了南直隸看到那些蓄奴上萬的大家族怕不是要淩遲處死了,所以這事情也有個度將軍自己把握住,我聽二叔所說南直隸的奴仆有上百萬之多,幾乎所有士紳之家都有涉及。”
李來亨看了這少年一眼:“受教了。”
馬車駛離王府馬騰雲忍不住道:“總指揮,那小子倒是敢說。”
“他說得對。”
李來亨望著車窗外漸暗的天色,“我們得弄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可以爭取的中間派,不能一股腦全殺光了,但這個我還得再思考一下。
崇禎十年三月末至六月,衡州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城郊,三千多奴仆在義軍士卒的見證下,親手將奴契投入熊熊烈火,有人跪地痛哭,有人仰天大笑,更有人當場報名參加義軍。
鄉村,農兵組織也慢慢鋪開,每個大村選農兵隊長,每十村設農兵哨總,他們不僅維持治安還監督田租新政的執行,那些試圖暗中抵抗的土豪劣紳,往往還沒等義軍動手就被本村的農兵舉報、控製。
城裡,王夫之的話起了作用,李來亨沒有一味強硬,對於如王家這般配合的士紳,他給予一定優待不沒收他們的田產並且建立合作,他們讓一些科舉多次失敗的子弟前來李來亨這邊,雖然是些秀才都考不上的但好歹識字,對現在的義軍用處也很大。
當然,也有頑固抵抗的,城南趙家那位曾在府衙力主死戰的趙老爺,暗中串聯幾家士紳試圖組織鄉勇反撲,結果計劃尚未實施就被自家一個被釋放的奴仆告發,趙家被抄主犯斬首,從犯罰沒家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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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一種新的秩序在衡州建立起來,不完美甚至有諸多瑕疵,但至少租子降了、奴契燒了、貪官殺了,窮人有了活路。
崇禎十年六月,衡陽縣
李來亨指著地圖說道:“這兩月我們在衡州農村搞得農兵組織已經鋪好了一半村莊,但城池我們終究守不住。”
“晚走不如早走,我決定放棄衡州府城,以及衡山、耒陽兩座縣城及之前打下的州縣,隻暫時保留臨武、藍山兩縣,待官軍來後看情況而定。”
“那些被釋放的奴仆,願意走的跟我們去礦區或者工坊,不願意走的就留下,我們把能做的都做了,這不是敗退,是戰略轉移,城池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人心在我們這邊,丟掉的城池日後都能拿回來。”
命令下達後,義軍有條不紊地開始撤離。
衡陽城再次騷動,有人罵義軍膽小如鼠,有人慶幸王師將至,那些燒掉奴契的窮人默默收拾行囊,扶老攜幼跟著義軍的隊伍,走向山野農村。
王家大宅,王朝聘與王夫之站在閣樓上,望著城中景象。
“父親,您說李來亨能成事嗎?或者說他代表的那個流寇隊伍,他義父在北方也統兵數萬據說還是流寇盟主。”王夫之問。
王朝聘長歎:“成王敗寇誰說得準,但他這數月來所作所為確與尋常流寇不同,釋奴、減租、公審、農兵,樁樁件件,皆是紮根之舉,即便此番退去種子已撒下來年春風吹又生啊。”
他看向兒子:“夫之為父老了就在這衡陽守著祖宅,你還年輕若有心或可出去看看,這天下怕是沒幾年就要大變了。”
半月後,湖廣的一個參將尹先民收複衡陽,進來後發現府庫空空如也,不少大戶來請求他繼續南下剿滅賊寇,不過他接到的命令是收複所有城池並沒有主動進山搜剿。
藍山、臨武兩縣在後麵也陸續被李來亨放棄,轟轟烈烈的礦工起義也算圓滿了,日後這城外再也不屬於官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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