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勳貴規製》載:“公、侯、伯等勳貴‘非奉旨不得聚議’,議事需‘赴朝堂、經通政司傳奏’,若‘聚眾伏闕’,需‘具本說明事由,經內閣票擬後奏請聖裁’。勳貴諫言‘可議軍政、可論利弊’,然‘借諫謀私、結黨阻政’者,以‘紊亂朝綱’論罪,輕則奪爵,重則下獄。親征之際,勳貴需‘率部護駕’,不得‘以私廢公’,此為‘勳貴守土之責’。”
霜風卷雪撲宮樓,勳貴伏闕為國憂?
半紙忠言藏私利,一腔虛語飾權謀。
龍墀緊閉心難撼,虎衛環伺意未休。
莫道朝堂多掣肘,江山終在主恩酬。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七,天色未明,紫禁城的午門外已跪了一片朱紅袍服。鵝毛大雪從淩晨就沒停過,將宮門前的白玉欄杆染成一片素白,也給跪在雪地裡的六位勳貴罩上了層寒氣。為首的成國公趙承捧著“血書”,雙手凍得發紫,卻仍挺直腰板,朝緊閉的宮門高聲喊道:“臣趙承,率隆平侯張信、定襄侯郭英等,懇請陛下罷親征之議,以固京師根本!”
他身後的五位侯爺有的縮著脖子跺腳取暖,有的故作鎮定地撚著胡須,雪沫落在他們的紫金冠上,融化成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冷汗。這是他們昨夜在趙承府中密議的結果——王林倒台後,勳貴們生怕親征會牽扯出更多私分軍糧的舊案,更怕京營兵權被謝淵這樣的文臣掌控,便借著“京師空虛”的由頭,想逼皇帝收回成命。
“成國公,要不……咱們先起來避避雪?”定襄侯郭英的聲音發顫,他年近六十,膝蓋在雪地裡跪得生疼,“陛下要是執意親征,咱們跪到天黑也沒用啊。”
趙承狠狠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你懂什麼?越是天寒地凍,越顯得咱們心誠!陛下剛拿下王林,正想震懾勳貴,咱們這會兒退了,反倒落人口實。再說——”他瞥了眼宮門內側,那裡隱約有玄夜衛的身影晃動,“鎮刑司的舊人傳信,陛下昨夜在禦書房看邊軍血書到三更,心裡未必沒動搖,就看咱們能不能逼他鬆口。”
話音剛落,宮門內側傳來靴底踏雪的聲響,玄夜衛指揮僉事沈煉提著燈籠走出來,燈籠的光暈在雪地裡晃出一片暖黃。“成國公,陛下說了,親征之策已定,無需再議。”沈煉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掃過雪地裡的勳貴,“天寒地凍,諸位大人還是請回吧,凍壞了身子,反倒讓陛下憂心。”
隆平侯張信立刻喊道:“沈指揮回稟陛下,非是臣等敢違聖意,實在是京師安危要緊!京營精銳若隨陛下親征,萬一北元繞路襲京,誰來守城?祖宗陵寢都在京師,豈能冒險?”他這話戳中了勳貴們的軟肋——他們的莊園、祖宅都在京郊,最怕戰火波及。
趙承趁熱打鐵,將“血書”高高舉起:“臣等願以爵位擔保,舉薦良將代征!若陛下執意親征,臣等隻能長跪不起,以死諫阻!”他故意提高聲音,想讓禦書房的皇帝聽見。
禦書房內,銅鶴香爐裡的龍涎香燃得正穩,煙氣在晨光中凝成一縷細線,纏繞著禦案上鋪開的親征路線圖。蕭桓握著紫毫筆的手懸在“八達嶺”三字上方,筆尖的墨汁已蓄了半晌,正待落下時,卻聽得李德全輕手輕腳的腳步聲。
“陛下,”李德全的聲音壓得極低,袖口輕輕擦過禦案邊緣的冰花——那是窗縫漏進的寒氣凝成的,“宮門外的雪沒停過,成國公他們還跪著呢。定襄侯郭英年近六旬,方才已咳嗽得直不起腰,怕是……怕是快撐不住了。”他說著,眼角的皺紋裡堆著擔憂,卻不敢抬頭看皇帝的臉色。
蕭桓的筆尖猛地一頓,一滴濃墨落在“八達嶺”的“嶺”字上,瞬間暈開一小片墨漬,像塊洗不掉的汙漬。他握著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節抵著紙麵,幾乎要戳破那層厚實的麻紙。“撐不住也要撐。”他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目光掃過案上堆疊的邊軍血書,最上麵那封“大同衛傷卒泣血求糧”的字跡已被淚水泡得發皺,“他們不是為江山社稷跪,是為自己的爵位前程跪。王林倒了,他們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才借著‘京師安危’的由頭跳出來,想攔著親征,好把那些倒賣軍糧、私通北元的舊賬永遠捂在雪裡。”
謝淵站在一旁,手中捧著玄夜衛剛送來的密報,油紙包裹的賬冊還帶著室外的寒氣,邊角凝著細碎的冰碴。“陛下洞見萬裡。”他躬身時,青袍的下擺輕掃過炭盆邊緣,帶起一絲火星,“玄夜衛昨夜突襲了趙承府的賬房,查到趙承次子趙麟在大同衛任參將時,曾用‘戰馬草料’的名義,將兩千石軍糧轉賣給北元遊騎,分贓的三萬兩白銀,現在還藏在京郊莊園的地窖裡,有賬房的親筆記錄為證。”
他翻開密報,指尖點在一行墨跡上:“定襄侯郭英更不必說,上個月王林托人送的‘冬炭錢’,五千兩白銀用錦盒裝著,盒底還刻著‘鎮刑司’的暗記,送錢的小廝已在詔獄招供,說郭英收了錢,就默許他侄子郭勝在宣府衛克扣冬衣。這些人怕陛下親征時徹查舊案,才急著跳出來阻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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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看著密報上的朱批“人證物證俱全”,忽然冷笑一聲,那笑聲裡裹著徹骨的寒意:“這群勳貴!拿著朝廷的俸祿,住著祖上用鮮血換來的爵位府第,卻把邊關將士的救命糧當成中飽私囊的工具!”他猛地將筆擱在筆山上,筆杆撞擊玉石筆山的脆響在殿內回蕩,“他們祖上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時,哪一個不是把腦袋彆在腰上?到了他們這代,倒學會用‘忠君’的幌子謀私利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宮門外隱約可見的朱紅袍影,那些身影在風雪中瑟縮,卻仍強撐著擺出忠烈的模樣。“傳旨下去。”蕭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宮門緊閉,任何人不得為他們傳訊送暖,玄夜衛加強戒備,敢有私送食物炭火者,以‘通同勳貴’論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謝淵,語氣裡添了幾分決然:“朕倒要看看,他們這點‘忠勇’能在雪地裡撐多久。是真為京師安危憂心,還是怕自己的齷齪事敗露——讓雪水好好給他們醒醒腦子!”
李德全喏喏領命,退出去時,瞥見禦案上那封“王貴血書”的邊角正被炭火的熱氣烘得微微卷曲,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北疆的風雪與忠魂。而宮門外的風雪,似乎更緊了些,將那些勳貴的身影裹得越發模糊。
宮門外的雪越下越烈,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卷著,斜斜地砸在朱紅宮牆上,簌簌落下的積雪沒過了腳踝,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脆響。六位勳貴的朱紅朝服早已被雪水浸透,凍成硬邦邦的殼子,貼在身上像裹了層冰甲。定襄侯郭英年近六旬,膝蓋陷在積雪裡凍得發麻,每咳嗽一聲都牽扯著胸口的寒氣,臉色青得像塊凍透的豬肝,連嘴唇都泛著烏紫。
趙承跪在最前麵,雙手捧著那封所謂的“血書”,指節凍得僵硬,卻仍強撐著挺直腰板。雪花落在他的紫金冠上,融化成水珠順著鬢角往下淌,在下巴處凝成細冰。他心裡早已慌成一團亂麻——昨夜在府中密議時,隆平侯張信拍著胸脯保證:“陛下最重勳貴顏麵,咱們一跪,他定會顧及祖宗情麵收回成命。”可現在宮門緊閉,連個傳旨的內侍都沒有,他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蕭桓的鐵腕,更沒想到皇帝會對勳貴的“死諫”如此無動於衷。
“父親,”趙承的長子趙謙從街角跑過來,身上的狐裘披風沾著厚厚的雪沫,他把披風往父親懷裡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剛從詔獄署的朋友那得信,謝禦史今早帶著玄夜衛去了大同衛舊部的營房,已經把趙麟的幕僚李順拘走了!李順那小子膽小,怕是經不起審,再耗下去……再耗下去咱們趙家的根基都要被刨了!”
趙承猛地抬手一推,披風“啪”地掉在雪地裡,上麵的雪沫濺了趙謙一臉。“沒出息的東西!”他的聲音因寒冷和憤怒而發顫,卻仍梗著脖子硬撐,“這點風雪就想讓我退縮?這一退,不僅親征攔不住,咱們私分軍糧的事也會被翻出來,到時候彆說爵位,連全家性命都保不住!”他狠狠瞪著兒子,“滾回去!告訴府裡,把太祖皇帝禦賜的‘忠勇牌匾’立刻取來,就掛在宮門前的旗杆上!我倒要讓陛下看看,咱們趙家世代忠良,絕非王林那樣的奸佞之徒!”
這話喊得理直氣壯,卻瞞不過身邊的老侯爺。郭英咳得撕心裂肺,用凍僵的手捂著嘴,指縫間滲出的痰帶著血絲,他湊到趙承耳邊,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成國公,彆……彆硬撐了。謝淵那性子你還不知道?越是跟他對著乾,他越要查個水落石出。咱們這跪……這跪得越久,越顯得心裡有鬼啊。”他喘著粗氣,膝蓋在雪地裡磨得生疼,“不如先起來,找內閣的老夥計們通融通融,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趙承猛地轉頭瞪他,眼裡的血絲在風雪中格外嚇人,“等陛下的龍旗過了居庸關,查到咱們三年前分的那批‘賑災糧’其實全給北元送了禮,再議就等著抄家滅族吧!”他掙紮著直起身子,凍得發紫的手緊緊攥著血書,指節捏得發白,“今日必須逼陛下鬆口!”
說罷,他朝著緊閉的宮門奮力大喊,聲音被風雪撕得七零八落,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陛下!臣等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實是京師安危要緊!若陛下執意親征,臣趙承願跪死在這宮門前,以謝列祖列宗!隻求陛下收回成命,保大吳宗廟無虞啊!”喊完這話,他胸口劇烈起伏,一口寒氣嗆進喉嚨,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鮮紅的血沫濺在雪白的宮磚上,像朵觸目驚心的紅梅。身後的幾位侯爺見狀,臉色越發難看,跪在雪地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他們原以為這是場能拿捏皇帝的鬨劇,此刻才驚覺,自己早已被風雪困在了這場進退兩難的死局裡。
禦書房內,謝淵看著密報上“趙麟幕僚招供分贓細節”的字樣,眉頭緊鎖:“陛下,趙承他們這是狗急跳牆。再讓他們鬨下去,恐動搖京中人心,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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