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瑾的目光掃過暗窖裡的糧草,又落在謝淵手中的符驗上,那朱紅印章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暈。緹騎剛鬆開他一隻手,他便猛地癱在雪地裡,雙手插進積雪裡,喉嚨裡發出嗚咽:“我說……我說!是李嵩的管家王福,三日前夜裡來的,騎著黑馬,裹著灰披風,塞給我五十兩銀子和這字條……”他渾身發抖,聲音抖得不成調,“他說王大人在詔獄裡等著看大軍斷糧,隻要撐到北元援軍過黑風口,咱們的人裡應外合,大軍必退……還說事成後讓我去通州當驛丞,不用再守這破驛站……”話未說完,已被凍得說不出話,隻剩牙齒打顫的脆響。
中軍大帳的炭火燒得正旺,卻暖不透帳內的寒氣。蕭桓握著筆,筆尖懸在給邊軍家眷的回信上,信紙是糙紙,上麵寫著“朕已親率大軍北上,不日便至大同,勿念”,可“勿念”二字遲遲未落筆,筆尖在紙上懸著,抖出細小的墨點。
“報——延慶驛捷報!”謝淵的信使掀簾而入,寒氣裹著雪粒撲進帳內,炭火星子猛地一跳。蕭桓接過密報,展開時指腹蹭過孫瑾的供詞,看到“李嵩管家傳信”“北元援軍”等字眼,指節猛地攥緊,信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李嵩倒是對王林忠心耿耿。”他冷笑一聲,將信紙狠狠揉成一團,砸在案上,紙團滾到輿圖邊,沾了點墨跡,“傳朕旨意:鎮刑司舊部李嵩革職下獄,查抄家產,所有往來書信、賬冊一律封存;與他勾結的驛丞,不必押回京,全部戴枷隨軍,讓他們親眼看看大軍如何破北元,如何清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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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捧著暖爐進來,見蕭桓臉色鐵青,低聲道:“陛下息怒,剛收到昌平驛外傳來的消息——沿途百姓聽聞驛站扣糧,自發推著獨輪車來送糧,有老丈揣著自家曬的乾菜,婦人抱著剛蒸的窩頭,說‘不能讓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他話音剛落,帳外傳來隱約的歡呼,夾雜著“陛下萬歲”“大軍必勝”的喊聲。
蕭桓走到帳口,撩開帆布簾。雪地裡擠滿了百姓,老的拄著拐杖,小的被背在背上,獨輪車上堆著麻袋,有的裝著糙米,有的盛著窩頭,熱氣從麻袋縫隙裡冒出來,混著雪霧凝成白汽。一個紮圍裙的婦人正往士兵懷裡塞窩頭,紅著眼眶說:“我男人在大同衛,你們多殺幾個北元,替他報仇!”士兵捧著還熱乎的窩頭,眼眶也紅了。蕭桓望著這一幕,鼻子忽然一酸,眼眶發熱——這些百姓,才是大吳真正的根基。
延慶驛的空地上,篝火堆得正旺,映著士兵們凍紅的臉。謝淵站在臨時搭起的高台上,身後堆著剛從暗窖起獲的糧草,麻袋上的“軍糧”封條在火光中發亮。“各營領糧!”他高聲下令,緹騎解開麻袋,白花花的米粒滾進士兵的糧袋,有人抓起一把米湊到鼻尖聞,眼眶瞬間紅了——這是他們連日來第一次見到白米。
士兵們的歡呼聲浪蓋過風雪,謝淵抬手示意安靜,從懷中取出那枚都察院印,銅印在火光中泛著冷光:“弟兄們都看到了,王林的舊部藏起糧草,想讓咱們餓著肚子退軍!可他們忘了——”他高舉銅印,聲音穿透風雪,“大吳的根基不在鎮刑司的暗賬裡,不在奸佞的陰謀裡,在百姓的獨輪車上,在你們的槍尖上!”
在咱們的槍尖上!”士兵們齊聲高呼,槍杆頓地的“咚咚”聲震得雪地發顫。先鋒營主將周驥大步上前,拔刀出鞘,寒光在火光照耀下一閃,刀尖直指北方黑風口的方向:“明日咱們就過媯水河,直抵宣府衛!讓北元和這些內奸看看,斷糧斷不了咱們的士氣,更擋不住大吳的鐵騎!”
“殺北元!清奸佞!”歡呼聲再次炸響,驚得驛邊老樹上的寒鴉撲棱棱飛起,在雪夜中劃出幾道黑影,很快被漫天風雪吞沒。
詔獄的石壁滲著水珠,蛛網在牆角結得密密麻麻。王林背靠著潮濕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囚服上的黴斑沾了不少塵土。獄卒端來的晚飯還放在角落,糙米和鹹菜一動未動,他隻是盯著那蛛網,看著一隻蜘蛛正費力地修補被風吹破的網。
“報——”獄卒隔著牢門喊道,聲音帶著幸災樂禍,“延慶驛的孫瑾被抓了,暗窖裡的糧草全被起獲,李嵩也下獄了,您老的算盤全落空了!”
王林的肩膀猛地一顫,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裡卻發出“嗬嗬”的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個字:“連……連驛站都保不住……李嵩這個廢物……”他抬手想捶牆,卻沒了力氣,手重重落在地上,指尖摳著石縫裡的泥。
到了深夜,詔獄裡隻剩滴水聲。王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身子蜷縮成一團,一口血猛地從嘴裡噴出,濺在潮濕的地麵上,像綻開一朵暗紅色的花。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顫抖著打開,裡麵是一縷乾枯的頭發——那是他早逝的兒子留下的。當年為了給兒子買個國子監監生的名額,他第一次伸手貪了軍糧,後來就像這蛛網,越纏越緊,再也脫不了身。“悔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最終被黑暗吞沒。
次日清晨,雪停了,朝陽從雲層裡鑽出來,給雪原鍍上一層金輝。親征大軍踏著半融的雪水出發,馬蹄踩在冰麵上,發出“咯吱”的脆響。沿途百姓站在道旁相送,有的遞來熱湯,有的塞給士兵暖手的棉絮,孩子們舉著木槍跟在隊伍後跑,紅布條在風中飄得歡快。
謝淵策馬護在糧車旁,青袍下擺掃過雪水,濺起細小的水花。他回頭望去,玄夜衛緹騎押著戴枷的驛卒跟在隊尾,孫瑾、趙忠等人低著頭,枷板在雪地裡拖出淺淺的痕跡。遠處,周驥的先鋒營已渡過媯水河,旗幟在晨霧中隱約可見,宣府衛的城樓輪廓越來越清晰。
“沈煉。”謝淵勒住馬韁,目光投向西北方的黑風口,那裡的晨霧格外濃重,“王林的暗絆斷了,但真正的硬仗要來了。”
沈煉策馬跟上,按緊腰間的彎刀,玄色披風在風中展開:“玄夜衛的暗哨已傳回消息,黑風口的雪地上有大量馬蹄印,北元的伏兵應該就在那裡設了埋伏,還留了幾個‘帶路’的內奸,想引咱們進峽穀。”
朝陽越升越高,將大軍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長,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鋒芒直指遠方的陰霾。謝淵握緊懷中的都察院印,冰涼的銅質讓他心頭更定——無論是藏在暗處的內奸,還是風雪裡的伏兵,這一次,都休想擋住親征的腳步。
片尾
王林舊部策劃的驛站斷糧計被謝淵識破,玄夜衛接管沿途驛站,起獲私藏糧草,李嵩等鎮刑司舊黨落網,軍心因百姓送糧而更振。蕭桓借此事肅清驛路奸佞,親征大軍糧道暢通,直抵宣府衛。詔獄中的王林徹底絕望,北元的伏兵卻在黑風口集結,一場明暗交織的大戰即將打響,而親征路上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一,親征大軍至昌平驛,遇‘糧草緩供’,驛丞趙忠私藏軍糧,玄夜衛搜出王林舊部傳信。謝淵率軍查延慶驛,起獲暗窖糧草兩千石,驛丞孫瑾供出李嵩指使。帝怒,革李嵩職,押驛丞十二人隨軍,令玄夜衛接管沿途驛站,百姓自發送糧,軍威複振。
論曰:‘王林暗絆非小謀,實欲斷軍糧亂軍心。其能得逞,因鎮刑司舊部遍布驛路,官官相護成積弊。蕭桓速令玄夜衛接管,借百姓送糧鼓士氣,既破奸謀,又收民心,一舉兩得。親征之難,不僅在敵寇之強,更在內部之腐,此役顯‘清內奸即強外軍’之理。’
十二月初二,大軍抵宣府衛,邊軍哨騎來報,北元主力已至黑風口,距大軍僅五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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