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忠烈傳》載:"泰昌元年,北元犯遼東,廣寧衛指揮嶽承戰死,屍身未還。泰昌帝震悼,追贈昭武將軍,蔭其子嶽峰為千戶,命禮官撰碑記其事。碑成,帝親書"忠勇傳家"四字以賜。"
《泰昌朝起居注》補:"嶽承之死,實因糧道被監軍內官克扣,致孤軍無援。時內閣欲究內官罪,然司禮監以"邊事要緊"壓之,終以"戰死"定論。嶽峰時年十五,伏闕三日,請誅監軍,泰昌帝憐其孝,僅慰諭而未準。"
故紙塵封忠烈篇,殘碑猶記泰昌年。
父血灑疆兒守堞,君心藏卷意難平。
猜忌漸隨青史散,觸動終因赤膽明。
莫道帝王多寡恩,一編舊檔見真情。
紫禁城文淵閣。閣內樟木書架高聳,彌漫著陳舊紙張與防蟲香料的氣味。德佑帝蕭桓坐在案前,麵前攤著幾本藍布封皮的舊檔,封皮上題"泰昌元年邊鎮殉國案",朱印已褪成暗紅。
"這是通政司昨日從庫房翻出的?"蕭桓指尖拂過檔冊邊緣的磨損痕跡,聲音比閣外的蟬鳴還低。
侍立的通政使李默躬身道:"回陛下,前日您命查嶽峰家世,臣等遍查內庫,僅得此三卷。泰昌朝檔冊因"南宮之變"散佚大半,幸得此編存於密室,未遭兵火。"
蕭桓點頭,目光落在"嶽承"二字上。三日前大同衛奏報傳來,說謝淵已解大同之圍,李謨被擒,嶽峰仍在死守。他本欲下旨斥責嶽峰"擅動乾戈",卻被謝淵的血奏攔了——奏中說嶽峰斷指明誌,其父曾殉國於泰昌朝。
"打開吧。"蕭桓示意李默。
第一卷是嶽承的陣亡奏報,字跡潦草,顯是急報:"泰昌元年三月廿三,廣寧衛被圍,糧儘三日,監軍太監王敬仍不發糧。承率親衛突圍求糧,中伏,力戰而亡。麾下三百卒,無一生還。"
蕭桓捏著奏報的手微微收緊。他記得泰昌帝蕭震,那位在位僅一年的先帝,寬厚而短壽。當年嶽承殉國時,他還是東宮太子,隱約記得朝野有"內官誤軍"的議論,卻被司禮監壓了下去。
"王敬後來如何了?"蕭桓翻到第二卷,見是泰昌帝的朱批底稿,上麵寫著"嶽承忠勇,追贈如例",卻無一字提及王敬。
李默額角冒汗:"回陛下,王敬...泰昌朝末年內遷,任司禮監隨堂太監,"南宮之變"後歸鄉,至今仍在原籍。"
"至今仍在?"蕭桓冷笑,"一個誤殺邊將的內官,竟能善終?"
這時,李德全輕步走進來,手裡捧著茶盞:"陛下,天熱,進些冰鎮酸梅湯吧。李大人,陛下查舊檔,可是為大同衛的事?"
李默瞥見李德全眼底的警示,忙道:"正是,嶽峰乃忠烈之後,陛下聖明,欲彰其家聲。"
李德全將茶盞放在案上,餘光掃過檔冊:"嶽承之事,老奴也略有耳聞。隻是泰昌朝距今已十餘年,舊事重提,恐擾了邊將之心。嶽峰眼下守大同有功,陛下賞他便是,不必深究往事。"
蕭桓未抬頭,翻到第三卷——是嶽峰十五歲時的伏闕血書,字跡稚嫩卻力透紙背:"臣父承戰死,非因力竭,因糧絕;糧絕非因無糧,因內官貪墨。臣願代父赴邊,誓誅此獠,以安軍心。"
"誓誅此獠..."蕭桓低聲念著,眼前浮現出嶽峰斷指血書"死守"二字,兩代人的血書重疊在一起,竟有幾分相似。他忽然想起自己複位後,處理"奪門之變"餘黨時,也曾有邊將上書,說石亨舊部克扣軍餉,當時他也是聽信李德全之言,以"邊將多事"壓了下去。
"李德全,"蕭桓抬眼,燭火在他眼中跳動,"你說,嶽峰這次死守大同,會不會也是因為...糧道又被人動了手腳?"
李德全心頭一緊,忙叩首:"陛下明鑒!李謨已被謝淵拿下,他是鎮刑司的人,與司禮監無乾。再說嶽峰...他久守孤城,難免有怨氣,謝大人年輕,怕是被他蒙了。"
"蒙了?"蕭桓將嶽峰的血書推到他麵前,"十五歲就能伏闕訴冤,如今三十餘歲,會是輕易蒙人的?"他轉向李默,"傳旨通政司,再查泰昌朝王敬案,看看當年是誰壓下了彈劾本章。"
李默剛應"是",李德全忙道:"陛下,王敬已七十餘歲,即便查實,也無礙大局。倒是大同衛需速發糧援,謝淵奏報說,城內存糧不足三日了。"
蕭桓看著李德全,忽然覺得他鬢角的白發有些刺眼。這老奴侍奉自己多年,從南宮到複位,最懂他的心思,可有時,這份"懂"卻像一層霧,遮住了他的眼。
內閣值房。徐靖看著李德全送來的密信,眉頭緊鎖。信中說蕭桓查起了泰昌朝嶽承案,讓他"速尋對策,勿讓舊事牽連今日"。
"嶽承案...當年是司禮監王瑾壓的,王瑾是王敬的叔伯兄弟,也是李德全的恩師。"徐文良對心腹侍郎張敬道,"陛下若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怕是會查到我們頭上——李謨是鎮刑司的人,而鎮刑司歸司禮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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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敬臉色發白:"大人,那怎麼辦?要不要...讓王敬"病逝"?"
"蠢貨!"徐文良斥道,"陛下剛下旨查案,王敬就死了,不是不打自招?去告訴王敬,讓他閉門謝客,若有官差問話,隻說"年久失憶"。再讓人去通政司,把當年彈劾王敬的本章找出來,偷偷燒了。"
張敬猶豫:"通政司的檔冊都是副本,燒了也沒用...再說謝淵在大同衛拿了李謨的供詞,裡麵提到我給的手令,若是..."
"怕什麼!"徐文良拍案,"陛下最忌邊將結黨,謝淵與嶽峰交好,本就犯了忌諱。我們隻需說謝淵"借舊案構陷朝臣",陛下多疑,定會信的。"
同日午後,文淵閣。蕭桓看著通政司送來的補充檔冊,其中竟有一份泰昌朝內閣首輔的密奏,寫道:"王敬克扣軍糧,罪證確鑿,然司禮監力保,臣不敢強爭。唯嶽承忠魂不遠,願陛下勿讓忠良寒心。"
"首輔都不敢強爭?"蕭桓將密奏拍在案上,"泰昌帝當年究竟是不知,還是...知而不查?"
李默小聲道:"陛下,泰昌朝司禮監掌印是王瑾,權傾朝野,首輔確難抗衡。"
蕭桓忽然想起泰昌帝臨終前,曾拉著他的手說:"為君者,最怕耳不聰目不明,被近侍蒙騙。邊將是國之爪牙,若寒了他們的心,江山便不穩了。"當時他年少,隻當是尋常囑托,如今想來,字字泣血。
"李德全!"蕭桓揚聲,門外應聲而入。"傳旨大同衛,賞嶽峰白銀五千兩,錦緞百匹,命他"安心守城,糧援三日內必到"。另傳旨謝淵,將李謨、張敬等人的供詞,直接送文淵閣,不必經司禮監。"
李德全愣住了,這是蕭桓複位後,第一次繞開司禮監傳遞邊將供詞。他強笑道:"陛下,司禮監代陛下看詳文書,是祖宗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蕭桓打斷他,"當年泰昌帝若不破規矩,嶽承何至於枉死?傳旨吧。"
司禮監值房。李德全看著徐文良送來的"謝淵結黨"密奏,氣得摔了茶盞。密奏裡說謝淵在大同衛與嶽峰"歃血為盟",還說謝淵的父親曾是泰昌朝禦史,當年也彈劾過王敬,"父子二人皆與內官為敵,恐非善類"。
"這密奏送上去,陛下會信嗎?"李德全問身旁的隨堂太監。
太監道:"陛下對謝淵本就有疑,再說...老奴已讓人在文淵閣外散布消息,說謝淵要借嶽承舊案,扳倒司禮監。陛下最恨臣下結黨,定會猜忌。"
李德全點頭,可想起蕭桓昨日的眼神,心裡仍不安。他走到密室,從牆內暗格取出一個錦盒,裡麵是泰昌朝王瑾給王敬的密信,上麵寫著"嶽承礙事,可除之"。這是他留的後手,本想用來要挾王敬,如今卻成了燙手山芋。
"若陛下真要查到底..."李德全喃喃自語,"或許,該讓王敬"認個錯",隻說是"一時糊塗",把罪責攬下來,保住司禮監才是要緊。"
文淵閣。蕭桓看著謝淵派人送來的供詞,上麵詳細記錄了李謨與張敬的對話,提到"李德全公公說,嶽峰父子都是硬骨頭,不除會壞事"。字跡是謝淵親筆,旁邊注著"已核,與緹騎周顯供詞吻合"。
他捏著供詞,指節發白。原來李德全不僅知道嶽承案,還早有除掉嶽峰之心。他忽然想起泰昌帝的另一句遺言:"內官可用,但不可信;邊將可防,但不可疑。"
"陛下,"李默進來,手裡捧著一本泛黃的冊子,"這是泰昌朝禦史謝遷的彈劾本章,謝遷是謝淵的父親。上麵說王敬不僅克扣嶽承的糧,還貪墨遼東軍餉十萬兩,有賬冊為證。"
蕭桓翻開冊子,見裡麵夾著幾頁賬冊副本,上麵有王敬的私印。他忽然明白,謝淵追查此事,不僅是為嶽峰,也是為父伸冤。兩代忠良,兩代冤屈,都係於內官之手。
"李德全在哪?"蕭桓問。
"回陛下,李公公說身子不適,請了假。"
蕭桓冷笑:"他是怕了。傳旨,召王敬入京,由玄夜衛看管,不得有誤。再傳嶽峰,說"朕知其父忠烈,今特命他子承父誌,死守大同,朕必不負"。"
大同衛。嶽峰接到蕭桓的聖旨時,正在修補城牆。傳旨的太監念到"朕知其父忠烈"時,他猛地跪倒,額頭撞在磚地上,磕出鮮血。
"陛下...還記得先父..."嶽峰泣不成聲。他守大同,一半是為家國,一半是為證明父親的清白,如今終於等到一句"知其父忠烈",二十年的委屈傾瀉而出。
謝淵站在一旁,看著他顫抖的背影,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公道或許會晚,但不會缺席"。他遞過一塊布巾:"嶽兄,這下可以安心了。"
嶽峰接過布巾,擦了擦臉:"謝大人,王敬能入京受審嗎?泰昌朝的賬,該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