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藝文誌》卷二十七《文淵閣篇》載:“成武年冬,朝會易儲議畢,太保謝淵退入文淵閣。取《請立太上皇子蕭恪為儲疏》副本,執卷憤極,竟親手撕碎——碎紙紛揚,恰落於案上《春秋》‘大義滅親’篇頁間;熱淚不覺潸然,竟濕透書頁,墨字暈作淺痕。
時淵總攝全國軍政,兼掌禦史台監察之權:外則督宣府、薊州諸衛拒瓦剌窺邊,繕城治械無稍歇;內則遣玄夜衛探舊黨蹤跡,防其劫宮亂儲。然前番朝會之上,為緩舊黨發難、護太子蕭燁安危,不得已畫押易儲疏,竟致群臣誤解,謂其‘附逆從亂’;複見朝堂之上,吏部尚書李嵩餘黨仍在,戶部尚書劉煥等多趨利避害,或緘口不言,或暗相回護,無一人敢為直臣聲援。淵遂獨對滿閣典籍,悲從中來,泣不能抑——非為己身蒙冤而悲,實為社稷安危而憂:舊黨根株未除,仍暗結邊地舊吏;東宮儲位雖安,尚缺朝堂公議支撐;而清要之職多為苟安之徒占據,直臣孤影如舟涉險,難支大局之重。”
觀淵此泣,非為怯懦示弱,實乃“直臣孤勇”的真章:淚落非為私怨,乃釋“外拒強敵、內防亂臣”的社稷重負;疏碎非為狂怒,乃明“寧負罵名、不負蒼生”的公義之誌。其心終守《春秋》“大義滅親”之旨——非滅血緣之親,乃滅一己“求名避禍”的私念,蕩舊黨“奪權亂政”的私欲;後竟以這身孤勇,布防元宵燈市擒內奸,徹查鎮刑司舊黨清邊患,終護東宮太子無虞,破亂局於未發,實乃大吳社稷之柱石。
閣冷文淵,霜風透、疏文捏皺
憑案處、淚濡衫袖,恨凝眉岫。
《春秋》頁展“大義”在,碎箋吹落隨寒溜。
更誰見、孤影對殘編,愁腸糾。
遙想昔,德勝口。
戈揮處、血沾征甲,胡塵驚走。
今困朝堂奸黨鬥,江山豈忍輕移授?
藏秘計、暗把玄機剖,鋒芒覆。
非為己,悲霜露。
為蒼生、暫斂剛腸,待除奸醜。
破曉當揮三尺劍,掃清迷霧安宗佑。
誓護得、儲位穩如磐,民無憂。
文淵閣的窗欞漏進幾縷冷光,落在攤開的《春秋》上。書頁是永熙帝時期刊刻的,紙頁泛著淺黃,“大義滅親”四字用朱筆圈出,旁邊還有前閣臣的批注:“公義為先,私親為後,此乃社稷之基。”謝淵身著墨色鱗甲,肩甲處嶽峰舊年的箭痕在冷光下泛著暗紋,指尖撫過甲片,仍能覺出昨日朝會畫押時的顫抖——那不是懼,是怒,是痛,是滿朝趨利避害下的孤立無援。
退朝時的場景還在眼前:李嵩被押出乾清宮時,吏部侍郎張文、禮部侍郎林文皆低頭繞路,連昨日為他說話的禦史台左都禦史,也隻匆匆拱手便離去;兵部侍郎楊武雖欲上前,卻被戶部尚書劉煥拉走,隻留一道愧疚的眼神——舊黨官官相護的網雖破,趨利避害的風氣仍在,沒人願與“暫畫押易儲疏”的他扯上關係,怕被舊黨餘孽牽連。
他從袖中取出《請立太上皇子蕭恪為儲疏》副本,黃麻紙頁上的簽名仍清晰:李嵩的字跡張揚,徐靖的墨色濃黑,楊武的簽名歪斜顯是被迫),而自己的“謝淵”二字旁,那滴朝會濺落的墨點,像一道未愈的疤。指尖捏著副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紙疏文,是舊黨的罪證,也是他被誤解的根源:群臣隻見他畫押,不見他暗查陰謀;隻知他隱忍,不知他夜審徐靖、晝防邊患。
閣外傳來落葉聲,風吹進窗,卷起案上的紙屑是昨日整理舊檔時撕下的),落在《春秋》的“大義滅親”篇。謝淵忽然想起秦飛昨夜的密報:“石崇供出,太上皇近侍已被舊黨收買,正月十五欲借上元節燈市作亂,劫南宮、脅太子。”而今日朝會後,他請奏加強燈市布防,卻遭戶部尚書劉煥以“國庫空虛”駁回——官官相護,連防務撥款也受阻,他這直臣,竟像困在孤島上的人。
謝淵將疏文副本放在《春秋》旁,指尖按在“謝淵”二字上,墨點的涼意透過紙頁傳來。他想起德勝門之戰的那個寒夜,嶽峰倒在他麵前,手裡還攥著半塊染血的《春秋》殘頁,說:“守江山,要守大義,哪怕孤身一人。”那時,士卒同仇敵愾,邊將同心抗敵,哪像如今,朝堂之上,多是明哲保身之輩?
“大人,玄夜衛北司送來密報,石崇在詔獄裡仍與舊黨遞信,用的是鎮刑司舊檔的密語,張啟主事還在破譯。”閣外傳來親兵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連親兵也知道他今日心緒不佳。謝淵應了聲“知道了”,卻沒讓親兵進來,他怕見任何人的眼神,無論是同情,是畏懼,還是疏離。
指尖劃過疏文上李嵩的簽名,忽然想起昨日提審李嵩時的場景:李嵩躺在詔獄的草堆上,笑著說“謝淵,你以為你贏了?朝堂上沒人信你,舊黨餘孽還在,太上皇早晚複位,你不過是個孤臣”。那時他還能反駁,可今日退朝後的冷遇,卻讓李嵩的話像針一樣紮在心上——孤臣,他真的成了孤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燭火“劈啪”爆響,一滴燭淚落在疏文的“儲君”二字上,暈開一小片墨痕。謝淵忽然抬手,將疏文副本捏成一團,指腹用力,紙頁被捏出褶皺,像他此刻皺緊的眉頭——他恨的不是李嵩、徐靖,是滿朝的沉默,是官官相護下的麻木,是自己明明在護社稷,卻要背負“附議易儲”的罵名。
風從窗縫灌進來,吹得《春秋》書頁翻動,停在“大義滅親”篇。謝淵鬆開捏著疏文的手,看著皺成團的紙,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自嘲:“大義滅親?我連自己的名聲都保不住,還談什麼大義?”他拿起疏文,展開,指尖撫過那些簽名,忽然想起楊武昨夜偷偷送來的信:“大人,臣被迫簽名,實乃子在詔獄,臣知大人查舊黨、護太子,臣願為內應,萬死不辭。”
還有秦飛,冒著被舊黨報複的風險,日夜查案;嶽謙,率團營士卒加強東宮布防,連除夕也守在宮門;李默,在宣府衛頂著嚴寒查舊黨,士卒凍斃三人也未退縮——原來,他不是孤臣,隻是那些真心相護的人,都在暗處,在邊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可朝堂上的冷遇仍像塊石頭壓在心上。他想起今日朝會,他請奏撥款加強燈市布防時,劉煥說“國庫空虛,邊軍糧餉剛撥,燈市布防可暫緩”,而張文立刻附和“劉尚書所言極是,謝大人恐是多慮了”;連刑部尚書周鐵,也隻是低頭不語——他們不是不知道舊黨可能作亂,是怕得罪太上皇,怕牽連自己,是官官相護的慣性,讓他們選擇沉默。
謝淵拿起疏文副本,再次展開,這次,他的手指不再顫抖,而是用力,將疏文從中間撕開——“刺啦”一聲,紙頁裂開一道縫,像他心中那道隱忍已久的傷口。他繼續撕,一下,又一下,疏文被撕成碎片,紙屑飄落在《春秋》上,落在“大義滅親”的朱字旁,像一片片破碎的心事。
紙屑還在飄,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粘在他的鱗甲上,有的落在《春秋》的“公義為先”批注上。謝淵看著滿地碎紙,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一滴淚毫無預兆地落下,砸在“大義滅親”的“親”字上,淚水暈開墨字,像一滴血。
這不是為自己哭,是為嶽峰的遺誌,是為邊軍的犧牲,是為太子的安危,是為那些在暗處護社稷的人——秦飛破譯密語到深夜,眼熬得通紅;嶽謙守東宮,三日未合眼;李默查舊黨,被瓦剌探子偷襲,手臂中箭——他們都在為大義拚命,而他,卻在文淵閣裡,為朝堂的冷遇落淚,何其自私。
“大人,張啟主事破譯出石崇的密語了,說‘上元節燈市,東門火起,劫南宮’。”親兵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帶著急促——軍情緊急,容不得他再沉溺於情緒。謝淵抹掉眼淚,指尖在《春秋》的“大義滅親”篇上按了按,淚水暈開的墨字已乾,留下淺淡的痕跡,像一道提醒:大義,不是不顧私念,是明知私念痛苦,仍要選擇公義。
他起身,將地上的紙屑撿起,不是要拚湊,是要燒掉——疏文副本已無用處,舊黨的罪證在詔獄裡,在密報裡,在他心裡。他走到閣角的火爐旁,將紙屑扔進火裡,火苗“騰”地竄起,照亮他的臉,也照亮他眼底的堅定——孤臣又如何?隻要能護太子、破舊黨、安邊軍,他願做一輩子孤臣。
紙屑在火裡化為灰燼,隨風飄出爐外,像一場無聲的告彆。謝淵回到案前,將《春秋》合上,指尖在封麵上摩挲——這是永熙帝當年讀過的書,封麵上還有永熙帝的親筆題字“守社稷,就是守蒼生”。他忽然想起永熙帝北征時的場景,元興帝蕭玨隨駕,父子同心,破瓦剌、拓疆土,那時的朝堂,哪有這般勾心鬥角?
“大人,楊武侍郎派人送來消息,說劉煥昨夜去了李嵩府中,雖未進門,卻在府外與李嵩的親信說了半刻鐘的話。”親兵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帶著凝重。謝淵點頭:“知道了,讓秦飛派人盯著劉煥,查他與李嵩的往來賬目,還有,讓張啟主事加快破譯石崇的密語,務必在元節前查清所有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