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帝紀?蕭桓》載:“複辟之初,帝念德佑之難,對謝淵有隱怨;及奉天殿議舊案,見淵赤誠剖白,憶當年守國之艱,怨漸釋,乃以‘共護社稷’定調,朝堂始安。”
奉天殿的朝鐘裹挾著料峭春意,卻掩不住舊案重提的寒意。周德的發難如投石入水,激起蕭桓心中積壓七年的複雜心緒——有被俘受辱的憤懣,有南宮囚禁的怨懟,更有對謝淵當年抉擇的隱疑。然當謝淵的誠懇與於科的證詞交織成真相,當帝王的權衡撞上社稷的重任,那場關乎恩怨與江山的內心博弈,終究以“釋怨”落下帷幕。
夜公子
孤館燈昏書卷未收,一襲青衫曳影悄過西樓。
明月徐移,竹影橫斜,漸侵書案;清露輕垂,蘭香暗度,微襲劍裘。
公子性本高潔,懶向朱門,趨炎附勢;獨鐘清夜,靜品沉浮。
玉簫吹徹,繁星垂野,天地寂寥;素箋題殘,羈客倚舟,思緒悠悠。
憶往昔,曾攜琴抱酒,漫尋煙水之幽;亦伴砧聲斷續,遙憶舊遊之歡。
休言江湖浩渺,知己難覓,看那江上一燈如豆,正照歸舟。
奉天殿的鎏金燭火映著階前新抽的柳絲,卻暖不透殿內驟然凝固的空氣。蕭桓高坐龍椅,玄色袞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璽邊緣——剛準了工部尚書“修繕永定河堤防”的奏請,殿外的春風還未吹散朝會的肅穆,一道蒼老的聲音已如驚雷炸響。
“陛下,臣有本要奏!”兵部左侍郎周德猛地從朝班中站出,官帽上的朱纓因動作過急而歪斜,雙手抱拳直指前列的謝淵,聲如洪鐘:“謝淵身負兩朝重恩,卻於德佑二年犯下‘輕君’之罪!太上皇被俘,瓦剌索贖百萬,他以國庫空虛為由拒不撥付;群臣請發兵突襲,他以‘恐傷君父’為由駁回——致使太上皇在敵營受苦一載,歸國後又遭囚南宮七載!此等行徑,豈能容於朝堂?”
謝淵渾身一震,袖中的手驟然攥緊,指節掐進掌心的銳痛讓他瞬間清醒。七年前大同城外的烽火、死士帶回的染血絹帛、議事廳的徹夜爭論,此刻全被周德簡化為“輕君”二字。他剛因咳疾泛白的臉頰,因氣血翻湧添了幾分潮紅,卻依舊挺直脊背,靜待蕭桓開口。
蕭桓的指尖猛地停在玉璽的螭紋上,眼神驟然沉了下去。周德的話像一把生鏽的鑰匙,打開了他心底塵封的匣子——敵營中啃凍糧的寒意、南宮裡聽夜雨的孤寂、再見故臣時的屈辱,那些被複辟榮光暫時掩蓋的怨懟,瞬間翻湧上來。他的目光掃過謝淵,帶著審視,也藏著不易察覺的怒意。
殿內群臣屏息,目光齊刷刷投向龍椅。幾位德佑舊臣悄悄抬眼,見蕭桓神色凝重,竟有人微微躬身,似要附和周德。於科站在武將列末,手心攥出了汗——他知道,此刻帝王的情緒,便是朝堂的風向,稍有不慎,老師便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蕭桓的目光在謝淵與周德之間流轉,腦海中閃過兩幅交織的畫麵:一幅是德佑二年的狼居胥山,自己裹著破舊的棉衣,望著南飛的雁陣絕望歎息;另一幅是南宮的寒夜,聽著牆外傳來的“謝尚書擊退瓦剌”的捷報,心中既有欣慰,又有難以言說的酸澀。
“謝尚書,”蕭桓的聲音打破沉寂,平淡卻帶著千斤重量,“周侍郎所言,可有此事?”他刻意避開“輕君”二字,卻讓謝淵清晰地感受到了壓力——這位帝王,終究對當年的“不救”存有芥蒂。
謝淵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卻異常誠懇:“陛下,當年之事,臣不敢有半句虛言。瓦剌索贖百萬,實乃舉國三年賦稅,彼時國庫僅存銀三十萬兩,既要支付邊軍糧餉,又要籌備春耕種子,若悉數充作贖金,不出半年,流民必反;至於發兵突襲,大同守將李默的急報明言,瓦剌已在狼居胥山設下三道伏兵,京營精銳若貿然深入,必中‘圍點打援’之計!”
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方用錦緞包裹的絹帛,雙手高舉:“陛下,此乃當年您在敵營中派死士送來的血書,上麵‘社稷為重,勿以朕為念’八字,臣珍藏七年,日夜不敢或忘。臣當年的每一個決策,皆是遵此聖諭,以江山百姓為重!”
內侍官接過絹帛,呈給蕭桓。他展開錦緞,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那是自己當年咬破手指寫下的血書,邊角還留著死士血染的痕跡。記憶突然清晰——那個雪夜,死士懷揣棉衣與血書潛入敵營,低聲說“謝侍郎讓臣轉告陛下,他必守好江山,等您歸來”,那一刻的暖意,竟壓過了敵營的嚴寒。
蕭桓的指尖輕輕拂過絹帛上的血痕,心中的怒意漸漸鬆動。可南宮七年的囚禁歲月,又讓他忍不住追問:“即便如此,為何不尋其他良策?募民間捐助、聯周邊部落夾擊,難道皆不可行?”這話既是問謝淵,也是問自己——當年的怨懟,終究需要一個徹底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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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謝淵要開口辯駁時,兵部主事於科突然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臣有話要說!當年德佑之難,臣任兵部司務,親曆全過程,謝大人當年的艱難,臣可作證!”他的聲音年輕卻沉穩,瞬間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目光。
周德皺起眉頭,嗬斥道:“你一個小小主事,也敢在朝堂妄言?退下!”於科卻挺直脊背,直視周德:“周大人當年被貶南京,未曾參與中樞議事,自然不知其中艱難。臣親見謝大人為湊贖金,三日之內拜訪王公貴族三十餘家,卻僅募得不足五萬兩;親見他為聯部落夾擊,派玄夜衛密使十餘人,竟有六人被部落獻給瓦剌邀功!”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泛黃的值守日記,雙手呈上:“陛下,此乃臣當年的日記,詳細記載了每日議事內容、邊鎮急報摘要。德佑二年冬月初三,謝大人派嶽謙率三十名死士潛入敵營,送去棉衣與藥品,臣便是經辦人;冬月十五,死士僅歸三人,帶回陛下血書,謝大人對著血書枯坐到天明,咳得撕心裂肺——這樣的人,怎會‘輕君’?”
蕭桓接過日記,翻開細看。隻見上麵字跡工整,密密麻麻記著“謝大人今日拜訪定國公,遭閉門羹”“密使回報,兀良哈部已降瓦剌”“謝大人咳血,仍堅持批閱布防圖”等內容,末尾還有兵部侍郎楊武的簽批。這些細碎的記錄,像拚圖一樣,補全了他記憶中缺失的細節——原來謝淵當年,並非無所作為,而是做了所有能做的嘗試。
秦飛出列躬身,進一步佐證:“陛下,於主事所言屬實。玄夜衛舊檔中,確有死士派遣記錄與密使犧牲名單,幸存的三位死士現居宣府衛,可即刻傳召對質。”秦飛是蕭桓心腹,他的話無疑給於科的證詞鍍上了不容置疑的分量。
蕭桓的目光再次投向謝淵,見他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格外醒目,想起複辟後每次見他,他都在咳嗽,太醫說那是當年積勞成疾落下的病根。心中的怨懟,像被春風融化的冰雪,漸漸消散。
“陛下,”謝淵走到殿中,躬身再拜,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臣當年並非不願救陛下,而是不能以江山為代價!若掏空國庫,流民必反,內憂外患疊加,大吳江山危在旦夕;若貿然發兵,京師必破,即便救出陛下,您麵對的也是一個破碎的江山——這絕非臣願見,更絕非陛下願見!”
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群臣,字字泣血:“臣身為兵部侍郎,上要對君父負責,下要對百姓負責。當年每一次駁回‘發兵’‘贖人’的議案,臣都如刀割心!可臣知道,唯有守住江山,陛下才有歸來的希望;唯有護住百姓,陛下複位後才有治理的根基!”
謝淵頓了頓,喉嚨泛起腥甜,卻強自忍住:“南宮七年,臣從未一日忘記陛下。臣整頓軍務、加固邊防,擊退瓦剌多次入侵,便是為了等陛下複位,親手交還這完整的江山。今日周大人發難,臣不怨他,隻願陛下明白,臣的‘忠’,是對大吳的忠,是對陛下的忠,從未有過半分虛假!”
蕭桓看著謝淵誠懇的眼神,聽著他沙啞卻堅定的話語,心中最後一絲怨懟也煙消雲散。他想起複辟那日,謝淵率百官迎駕,眼中的激動與疲憊;想起這些日子,謝淵為邊鎮防務日夜操勞,咳疾日漸加重。這位老臣的赤誠,早已寫在行動裡,刻在風骨中。
殿內的氛圍徹底轉變。禮部尚書王瑾出列附和:“陛下,謝大人所言極是。當年臣雖未參與軍事議事,卻也知曉國庫空虛的實情,謝大人的決策,實為萬全之策。”戶部尚書劉煥也道:“德佑二年的國庫賬冊至今仍在,確如謝大人所言,僅存三十萬兩,無力支付贖金。”群臣紛紛躬身,懇請蕭桓為謝淵正名。
周德的臉色徹底變得慘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辯駁之詞。
蕭桓沉默地坐在龍椅上,指尖輕輕敲擊著禦案,發出“篤篤”的聲響。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最終裁決——這不僅是對舊案的定論,更是對君臣關係的重塑,對朝堂格局的定調。
他的目光掃過跪倒在地的周德,又落在謝淵與於科身上,最終定格在禦案上的血書與日記上。個人恩怨與社稷重任在心中反複權衡:若嚴懲周德,雖能泄憤,卻會寒了舊臣之心;若苛責謝淵,雖能平“輕君”之議,卻會失了忠良之助。複辟之初的朝堂本就不穩,此時唯有釋怨維穩,才能凝聚人心,共護江山。
蕭桓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周侍郎,你念及故主,情可理解,然不知實情便妄加攻訐,擾亂朝綱,此乃‘失察’;身為兵部侍郎,不辨是非便挑起爭端,此乃‘失職’。”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幾分,“著周德革去兵部左侍郎之職,降為南京兵部主事,即刻離京赴任,非詔不得返。望你在南京任職期間,多察實情,少發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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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重重叩首:“臣……遵旨。”他抬起頭,深深看了謝淵一眼,眼神裡有不甘,有愧疚,卻終究不敢再多言。
處理完周德,蕭桓轉向謝淵,語氣帶著歉意:“謝尚書,七年前之事,朕深知你之艱難。當年若不是你力排眾議,守國護民,朕今日怕是早已成了瓦剌的階下囚,大吳也早已不複存在。你受的委屈,朕都記在心裡。”
謝淵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絲哽咽:“陛下明察,臣當年所為,皆是分內之事,不敢言委屈。隻要陛下平安,江山穩固,臣便心滿意足。”
蕭桓點了點頭,對群臣道:“此事已過去多年,當年諸位愛卿也都儘力了。朕知道,有人對當年的抉擇有怨,有人對當年的犧牲有憾,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帝王的號召力,“如今朕複位,隻望大家齊心協力,摒棄前嫌,共護大吳江山,莫再糾結於過去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