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奉天殿裁決既定,謝淵免冠頓首,額觸金磚,聲含哽咽而陳曰:“臣蒙陛下聖斷,洗五年汙名,複忠良之譽。德佑間籌贖金、固邊鎮,臣未敢有負君父;今陛下明鑒,臣願以殘軀護社稷,以熱血守江山,萬死不辭!”其發梢微亂,鬢角霜白映金磚苔痕,悲欣交加之情溢於言表。
周德立階下,眉峰緊蹙,指節攥朝笏至泛白,然帝威如芒在背,終被迫屈膝叩首,聲悶如堵:“臣……臣知罪,此前無據誣劾重臣,有負言官之職,日後不敢複妄言。”叩首時青布朝靴蹭過磚縫,不甘之色雖隱,卻難掩眼底憤懣。
蕭桓起龍座,伸龍袖輕扶謝淵臂,溫諭曰:“謝卿赤誠,朕素知之。起身吧,大吳邊防與吏治,尚需卿多費心。”語畢,目光橫掃殿列,龍威所及,東列石崇垂手斂袖,指節暗攥卻不敢抬眸;徐靖低眉頷首,袖中密信一角幾欲外露,複又緊藏,二人皆斂去此前囂焰,唯餘恭順之態。
退朝未久,少保兼玄夜衛指揮使周顯屏退左右,執密奏趨禦書房,伏地啟曰:“陛下,臣遣探子監石崇府宅,見其退朝即召鎮刑司舊吏三人,密室議事逾一炷香,似謀‘邊地生事,嫁禍謝淵’之策;徐靖亦遣親信出城,欲聯絡大同衛舊黨,其情可疑。”
蕭桓覽密奏畢,指尖叩禦案紫檀紋,沉吟良久,諭曰:“密監勿動。舊黨根基未除,今若猝然發難,恐餘孽四散,難一網打儘。待其露形,握確鑿之證,再行處置,方使朝野心服。”顯領旨退去,心中暗歎帝斷之深——既安當下朝局,又為日後肅奸留萬全之策。
此役雖暫歇黨爭,然奉天殿柱陰影裡,石崇眸底冷光未熄,徐靖袖中密信仍在,舊黨餘孽遍布鎮刑司、詔獄署,暗流潛湧如江底伏礁。唯謝淵之忠、周顯之謹、蕭桓之斷,如江堤峙立,暫阻濁浪。此非僅“聖斷安一時”之局,實為“長策固久安”之轉折——待暗流儘顯,便是肅奸清濁、朝局永寧之日。
贈謝公訪瑤台
淩霄萬仞高,金闕映九霄。
石猴生桀驁,敢攪帝庭囂。
碎卻琉璃盞,踏翻白玉橋。
二郎承天旨,驍勇冠諸寮。
手持兩刃劍,星目射寒飆。
逐鹿瑤台下,揚塵鬥孽妖。
玉帝怒揚眉,龍威震紫霄。
天兵千萬列,戈戟聳雲濤。
如來垂法相,慈悲亦有韜。
翻掌擎山嶽,狂猿困寂寥。
乾坤歸正統,秩序複昭昭。
萬古尊天道,誰敢再稱驕!
奉天殿內的燭火已漸穩,方才爭執的餘溫還凝在金磚上,謝淵聽得蕭桓“信你無罪”的裁決,身體先是一僵,隨即膝彎發軟,緩緩免冠跪地。玄色朝服的衣襟隨動作鋪展在金磚上,露出裡麵素色的襯袍——那是他德佑年間穿至今的舊物,領口處還縫著細密的補丁,是夫人當年親手補的。他雙手按在青磚上,指腹觸到磚縫裡的涼意,卻似比不過心中翻湧的熱流,聲音先帶著幾分顫,隨即漸趨堅定:“陛下聖明!臣自德佑年間承命籌贖金、固邊鎮,便常恐有負君父之托;天德年間遭周德大人彈劾,更懼汙名累及忠良、動搖邊防,日夜難安。今日陛下憑實證斷是非,為臣洗清汙名,此恩非僅臣一人之幸,實為大吳忠良之幸!”
他垂首時,鬢角的白發掃過青磚,留下幾不可察的痕跡,眼底閃過德佑年間的畫麵——那時他變賣祖宅,夫人典當嫁妝,深夜在兵部衙署改談判文書,咳得撕心裂肺仍不敢停,隻盼能救回太上皇。如今想來,那些艱難皆未白費,陛下的明斷,終讓忠心得以昭雪。“臣此後定當以性命為質,掌兵部則固九邊,領禦史台則察吏治,凡大吳江山所需,臣萬死不辭!”謝淵的聲音穿透殿內的靜,落在每一位官員耳中,西列的禮部尚書王瑾聽得眼眶微熱,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他與謝淵共曆德佑艱難,最知這份清白來得不易。
蕭桓坐在龍椅上,看著階下伏地的謝淵,心中既有對忠良的疼惜,也有對朝局的考量。他抬手,聲音帶著帝王的溫和卻不失威嚴:“謝卿起身吧。朕知你素來赤誠,德佑護主、天德固邊,皆為實功,今日斷案,非朕私恩,乃循實證、依律法。你既願守江山,便需保重身體,邊防與吏治,皆離不得你。”謝淵聞言,緩緩起身,雙手捧冠,指尖因激動而微微發抖,待戴好冠冕,又躬身行了一禮:“臣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
殿內西列的宣府衛副總兵李默見狀,上前一步道:“陛下,謝大人忠勇,臣願與謝大人共守宣府衛,不讓瓦剌越雷池一步!”戶部尚書劉煥也附和:“臣願調度糧餉,為謝大人的邊防提供支撐,確保邊軍無糧草之憂!”西列官員紛紛響應,聲音整齊,透著對謝淵的支持。東列的官員們則沉默著,石崇垂著眼,雙手攥著朝笏,指節泛白,卻不敢再出一言——蕭桓的裁決已堵死所有辯駁的路,此刻若再發難,便是自尋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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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的目光轉向階下仍僵立的周德,聲音裡添了幾分冷意:“周德,你可知罪?”周德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這聲問話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看著蕭桓銳利的眼神,又掃過周圍官員或冷漠或鄙夷的目光,終是緩緩屈膝跪地,朝笏“啪”地落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額頭抵在磚上,視線恰好落在謝淵的靴底——那是一雙舊靴,靴頭處有磨損的痕跡,是謝淵常年奔波邊防留下的印記。周德的喉間滾了幾滾,才擠出“臣……謝陛下寬宥”幾個字,聲音悶在青磚裡,帶著壓抑的不甘。他想起昨日石崇對他說的“隻要咬住謝淵偽造文書,陛下定會疑他”,想起自己在朝會上的慷慨陳詞,再對比此刻的狼狽,心中滿是屈辱與憤懣——若不是謝淵拿出那些該死的證據,若不是王瑾、李默多嘴,自己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蕭桓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了然,卻未點破,隻道:“你既知罪,便該記住今日的教訓。言官當以實證論事,以社稷為重,而非借彈劾謀私怨、附黨羽。朕暫不罰你,是念及德佑護駕之功,但若再犯,休怪朕按《大吳律?誣告律》處置!”周德的肩膀微微顫抖,卻隻能應聲:“臣……臣謹記陛下教誨,日後不敢再妄言。”
殿內中立的吏部侍郎張文看著周德,心中複雜——他既同情周德的處境,又鄙夷他的構陷行徑。張文悄悄抬眼,看向東列的石崇,卻見石崇正用眼角餘光掃向周德,眼神裡帶著幾分警告,似在提醒他“不可多言”。張文心中一凜,連忙低下頭,攥緊了手中的笏板——他知道,舊黨並未就此罷休,周德的謝罪,不過是黨爭的暫時停歇。
周德緩緩起身,彎腰撿起朝笏,手指撫過朝笏上的紋路,卻覺那熟悉的笏板此刻重逾千斤。他不敢再看謝淵,也不敢再看蕭桓,隻能低著頭,退回東列的末尾,與徐靖站在一起。徐靖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遞過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周德會意,卻隻覺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自己已成為舊黨棄子,若不能再立新功,恐難在朝堂立足。
謝淵歸列後,蕭桓又訓示群臣幾句,無非是“同心治國”“勿再黨爭”之類的話,隨後便宣布散朝。官員們按品階依次退殿,西列的王瑾、李默走在謝淵身邊,低聲說著“恭喜謝大人洗清冤屈”“日後還需大人多提攜”之類的話,語氣裡滿是欣慰。東列的石崇、徐靖則走得極慢,落在最後,待其他官員走得差不多了,石崇才停下腳步,靠在殿柱上,眼神冷得像冰。
“廢物!”石崇壓低聲音,對著身邊的徐靖道,“連個謝淵都扳不倒,還讓周德落了把柄,若不是陛下念及舊情,周德今日定被流放!”徐靖連忙道:“石大人息怒,非是我們無能,實在是謝淵的證據太足——王瑾的當票、李默的傷疤、玄夜衛的檔案,還有陛下在漠北的見聞,我們根本無從反駁。”石崇冷哼一聲:“無從反駁?那你昨日說的‘聯絡鎮刑司舊吏,在邊鎮製造事端’的計劃,為何還不實施?隻要能讓謝淵的邊防出問題,陛下定會疑他!”
徐靖麵露難色:“石大人,玄夜衛看得太緊了!我昨日派去聯絡鎮刑司舊吏的人,剛出城門就被玄夜衛的探子盯上,隻能中途折返。周顯那老狐狸,定是得了陛下的旨意,專門盯著我們!”石崇的手指敲擊著殿柱,眉頭擰成深紋:“盯得緊也要辦!三日之內,你必須想辦法聯絡上大同衛的舊吏,讓他們在大同衛製造‘瓦剌襲擾’的假象,嫁禍謝淵防務不力!若辦不成,你我都沒好果子吃!”徐靖心中發苦,卻隻能點頭:“屬下……屬下遵令,定在三日內辦妥。”
兩人正說著,殿外傳來腳步聲,是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帶著兩名探子路過。秦飛看到石崇、徐靖,停下腳步,抱拳道:“石大人、徐大人,怎還在此處?陛下已令各部門即刻辦公,二位大人若再耽擱,恐誤了政務。”石崇強裝鎮定,道:“本大人與徐大人隻是商議些鎮刑司的舊事,這就離開。”秦飛笑了笑,眼神卻帶著審視:“既如此,屬下便不打擾二位大人了。隻是提醒二位大人,近日京師不太平,二位大人若有要事外出,最好提前告知玄夜衛,也好讓屬下安排人手保護。”這話明著是保護,實則是警告,石崇心中一怒,卻不敢發作,隻能道:“多謝秦大人關心,本大人知道了。”
秦飛帶著探子離開後,石崇狠狠瞪了徐靖一眼:“聽到了嗎?玄夜衛已經盯上我們了!三日之內,必須辦成事,否則我們都得完!”徐靖連忙點頭,兩人不再耽擱,快步走出奉天殿,消失在廊道的陰影裡。他們卻不知,秦飛並未走遠,而是躲在廊道拐角,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隨後便轉身,朝著玄夜衛衙署的方向走去——他需即刻將此事稟報周顯,再由周顯密奏蕭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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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離開奉天殿後,並未直接回府,而是先去了兵部衙署。兵部侍郎楊武已在衙署等候,手中捧著邊鎮的奏疏,見謝淵進來,連忙迎上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宣府衛副總兵李默奏報,瓦剌近日有遊騎在邊境活動,恐有襲擾之意;大同衛都督同知嶽謙也奏請增派火器,說大同衛的火器已不足支撐一次大規模防禦。”
謝淵接過奏疏,坐在案前,仔細翻閱,手指在“瓦剌遊騎”“火器不足”等字樣上輕輕劃過。他想起方才在奉天殿的誓言,心中暗道:“陛下信任我,我定要守好邊防,不讓瓦剌有可乘之機。”謝淵抬起頭,對楊武道:“你即刻擬兩道公文,一道送工部尚書張毅,令他在五日內趕製兩千件火器,優先送往宣府衛、大同衛;另一道送京營副將秦雲,令他率五千士兵支援大同衛,協助嶽謙防務,三日內必須啟程。”
楊武躬身應道:“屬下這就去辦!隻是……張毅大人近日正忙著江南水利工程的器械製造,恐難在五日內完成兩千件火器,要不要寬限幾日?”謝淵搖頭:“邊患不等人!你告訴張毅大人,江南水利工程可暫緩幾日,邊防火器事關重大,必須優先完成。若有困難,可從工部其他工坊調工匠,實在不夠,便從京營調懂火器製造的士兵協助,務必在五日內完成。”楊武應聲:“屬下明白!”
謝淵又道:“還有,你去將德佑年間的談判文書、戶部賬冊、禮部副本整理成冊,送到玄夜衛北司,交給張啟主事,讓他再仔細核驗一遍,確保沒有遺漏的證據。另外,通知陳默統領,讓他加強對死士家屬的撫恤,昨日陛下特意提及此事,不可怠慢。”楊武點頭:“屬下這就去安排,保證件件落實。”
楊武離開後,謝淵獨自坐在案前,看著桌上的邊鎮地圖,目光落在宣府衛、大同衛的位置上。他想起德佑年間,自己就是在這兩個衛鎮與瓦剌周旋,如今再次麵對瓦剌的威脅,心中卻無半分懼意——有陛下的信任,有王瑾、劉煥的支持,有李默、嶽謙的勇猛,還有玄夜衛的監控,自己定能守住這大吳的邊疆。謝淵拿起筆,在地圖上圈出幾個重點防禦區域,又寫下幾條防務建議,準備明日呈給蕭桓。
秦飛回到玄夜衛衙署後,立刻去見周顯。周顯正在查閱玄夜衛的密探檔案,見秦飛進來,放下檔案,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石崇、徐靖有異動?”秦飛躬身道:“大人英明!屬下方才在奉天殿外,聽到石崇與徐靖密謀,石崇令徐靖三日內聯絡大同衛的舊吏,製造‘瓦剌襲擾’的假象,嫁禍謝大人防務不力。另外,石崇還提及‘鎮刑司舊吏’,似有調動舊黨餘孽的意圖。”
周顯的眉頭擰了起來,手指敲擊著桌麵:“果然不出陛下所料,舊黨並未就此罷休。你立刻派兩名得力探子,密切監控徐靖的動向,尤其是他與外界的聯絡,若發現他派人去大同衛,即刻將人拿下,連同書信一並帶回,不可走漏風聲。”秦飛應道:“屬下遵令!已安排探子盯著徐靖府宅,隻要他有異動,定會第一時間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