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宗室紀》載:“天德蕭桓複位逾月,昌順郡王蕭櫟上表請覲。禦書房內敘舊,時長凡一炷香。蕭桓執蕭櫟手憶南宮舊事,直言‘昔年寒冬被囚,賢弟托內務府舊人饋銀絲炭、送驅寒湯藥,此恩朕未敢忘’;蕭櫟則恭謹避嫌,遜言‘不過轉遞舊人一片念舊之心,算不得饋送,不足掛齒’。
時玄夜衛北司探子已喬裝內侍立殿側,袖藏密錄簿,默記二人言行——蕭桓語含兄友之溫,卻時時察蕭櫟躬身垂眸的恭順;蕭櫟言露臣服之誠,更處處避‘主動關照’‘涉政’之敏。此非尋常宗室敘舊,實為天德朝帝權穩固後,君與宗室間‘權界分寸’之隱性校準。終以雨前茶涼、宮監奏報‘劉煥等臣候議政務’而止,然蕭桓心中‘立製束宗室’之念已悄然成型——《宗室管理製度》之議,自此始萌。”
禦書房的銀絲炭燃得再旺,也暖不透君臣間那層無形的權界;盞中雨前茶的溫熱再濃,也裹不住權力更迭後,兄弟情裡最沉的謹慎——那一言一行的分寸裡,藏著天德朝宗室與帝權共生的初章。
望皇兄未歸
雨絲織霧籠金闕,朱牆浸潤隱龍紋。
廊柱盤龍沾冷露,殿簷垂角掛輕塵。
倚欄久望宮門閉,憶昔同階論古今。
舊日袍同承帝恩,今朝影獨對空樽。
雨打宮槐聲簌簌,風穿戟衛氣森森。
不知歸客在何津?徒見寒雲鎖殿門。
兄弟凋零如敗葉,空留宏宇臥荒痕。
一掬清愁隨雨落,半生榮寵付煙沉。
禦殿內的銀絲炭燃得正好,火光明明滅滅映在金磚上,將蕭桓與蕭櫟相握的手照得格外清晰。蕭桓的掌心帶著常年批奏形成的薄繭,指腹輕輕摩挲著蕭櫟腕間那隻素銀鐲——鐲身已被磨得發亮,內側刻著“永熙十三年賜”的細字,是當年父皇永熙帝為二人加冠時所贈,如今蕭桓的那隻早隨南宮歲月遺失,隻剩蕭櫟這隻還妥帖戴在腕間。
“賢弟,”蕭桓的聲音比方才朝會時柔了許多,褪去了帝王的凜冽,多了幾分兄長的溫軟,“當年朕在南宮,寒冬臘月連炭都供不上,是你托內務府的老熟人,每月悄悄送兩筐銀絲炭、三匹厚棉,還有太醫院的驅寒湯藥——這些,朕都記著。”他刻意提“內務府老熟人”,是為了給蕭櫟留餘地,避“宗室乾政”之嫌。
蕭櫟的指尖微微一顫,順著蕭桓的力道緩緩起身,掌心卻悄悄抽離半寸,最終垂在身側,指節無意識地蹭過常服袖口的補丁——那是他外邸仆從補的,針腳不如宮中專做的細密,與蕭桓龍袍上繡的暗金龍紋判若雲泥。“皇兄言重了,”他垂眸看著金磚上的紋路,不敢與蕭桓對視太久,“內務府的老總管是父皇舊人,念及先帝恩義才肯幫忙,臣弟不過是傳了句話,算不得什麼。倒是皇兄在南宮仍不忘讀書,臣弟聽聞您還抄了三遍《資治通鑒》,這份韌性,臣弟自愧不如。”他用“父皇舊人”轉圜,又捧蕭桓的韌性,巧妙避開“自己主動關照”的細節,怕落“乾預內廷”的話柄。
殿側的內侍實為玄夜衛探子)垂著頭,手中的拂塵看似隨意搭在臂彎,實則指腹在袖中密錄簿上飛快書寫:“桓提南宮棉衣,櫟推‘內務府老總管’,避嫌意顯。”炭盆裡的銀絲炭“劈啪”一聲,火星濺起,映得探子袖中的密錄簿泛出淺淡的墨痕。
蕭桓鬆開手,指了指禦案上的茶盞,內侍連忙上前,為二人續上茶。茶湯是江南新貢的雨前茶,葉芽嫩綠,浮在清澈的水中,嫋嫋輕煙纏上蕭櫟的指尖。“嘗嘗這個,”蕭桓端起自己的茶盞,卻未飲,目光落在茶盞裡的葉芽上,“今年江南水災,多虧劉煥調度及時,茶農才沒受太大損失,這新茶能按時貢上來,也算不易。”他提劉煥,是想讓蕭櫟知道,朝臣各司其職,宗室無需費心。
蕭櫟雙手捧過茶盞,掌心傳來溫熱,卻不敢像當年兄弟同飲時那樣暢飲,隻淺啜一口,讓清苦的茶湯在舌尖打轉,隨即咽下。“好茶,”他放下茶盞,盞底與禦案碰撞發出輕響,連忙收力放輕,“比臣弟外邸喝的碧螺春更醇,隻是少了幾分甜潤——想來是臣弟粗鄙,品不出這雨前茶的回甘。”他刻意提“外邸碧螺春”,是暗示自己如今生活樸素,無爭權之心;說“品不出回甘”,則是表“不敢妄議朝堂好物”的恭謹。
蕭桓聞言,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卻快得讓人捕捉不到:“碧螺春甜潤,適合閒時消遣;雨前茶清苦回甘,倒像這朝局——舊黨餘波雖未平,卻已漸顯清明。你在宮外,或許沒聽過謝淵近日的動靜,他已令秦雲率京營士兵支援大同衛,與嶽謙聯動防務,瓦剌再不敢靠近邊境半步。”他主動提謝淵,是向蕭櫟展示帝黨核心的穩固,也是在試探蕭櫟對朝臣的態度。
殿側的探子筆尖一頓,在密錄簿上添道:“桓提謝淵邊防,櫟唯讚‘好茶’,不涉評議。”他眼角餘光掃過蕭櫟的袖口,那處補丁在燭火下格外顯眼,與禦殿的精致格格不入,倒真像蕭櫟說的“粗鄙”——隻是這“粗鄙”,更像刻意為之的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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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見蕭櫟始終避談政務,便話鋒一轉,似不經意提及:“這次複位,多虧周顯查得舊黨密信,謝淵穩住邊防,楊武整理軍籍,不然還不知要費多少波折。你當年在成武年間,若有這些臣工相助,或許也不用那麼累。”他提“成武年間”,是試探蕭櫟對過往帝位的態度。
蕭櫟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躬身,腰彎得比之前更低:“皇兄說笑了,”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謹慎,“成武年間臣弟年少無知,多虧謝大人、王瑾大人等臣工儘心輔佐,才沒出大錯。這次皇兄複位,臣弟未能出力,反倒讓謝大人等奔波,心中實在慚愧——若臣弟有謝大人一半的忠勇,或許還能為皇兄分擔些。”他絕口不提“成武帝位”,隻稱“年少無知”,又將功勞全歸臣工,徹底撇清自己與“複辟”的關聯,怕被舊黨牽連,也怕蕭桓猜忌。
蕭桓看著他躬身的背影,鬢角的銀絲在燭火下泛著白,想起當年蕭櫟登基時的意氣風發,心中竟有幾分感慨——隻是這感慨,很快被帝王的理智壓下。“你有這份心便好,”他抬手示意蕭櫟起身,“宗室的本分是安穩,不是理政。你能約束宗室子弟,不讓他們被舊黨利用,就是對朕最大的分擔。前幾日聽說,你還禁了府中子弟與鎮刑司舊吏往來,做得很好。”他提“約束子弟”,是肯定蕭櫟的安分,也是在提醒他“繼續安分”。
蕭櫟起身時,額角已沁出細汗,連忙用袖口輕擦,卻不敢擦得太明顯:“臣弟遵皇兄教誨,宗室子弟若不安分,便是壞了大吳根基,臣弟絕不容許。”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殿側的探子將這細節記下:“櫟聞‘成武年間’,額角出汗,顯緊張。”
就在蕭櫟還想再說些什麼時,殿外傳來輕叩聲,一名宮監躬身進來,聲音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規矩:“陛下,戶部尚書劉煥、兵部侍郎楊武已在殿外候著,奏報江南賑災與邊鎮軍籍整理之事,按禮部擬定的‘朝會時序’,此時該議政務了。”宮監是禮部派來的,按《大吳官製?禮儀篇》,帝王每日政務有固定時序,即便敘舊,也需優先政務。
蕭桓的目光瞬間從蕭櫟身上移開,落在殿外的方向,方才的溫情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凝:“知道了,讓他們進來。”他話音剛落,便拿起禦案上的奏疏,指尖拂過“江南賑災”的字樣,仿佛方才的敘舊從未發生。
蕭櫟心中一凜,立刻躬身:“皇兄政務繁忙,臣弟不便打擾,先行告退。”他不敢有半分停留,怕耽誤蕭桓處理政務,也怕撞見劉煥、楊武——與朝臣碰麵,難免又要應對問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宮監引著蕭櫟向外走,經過殿門時,蕭櫟的餘光飛快掃過蕭桓——他已低頭批閱奏疏,眉頭微蹙,全然沉浸在政務中,再未看自己一眼。那道專注的背影,像一道無形的界限,將“兄弟”與“君臣”分得清清楚楚。蕭櫟心中一歎,腳步更快地走出禦殿,衣袍掃過殿門的銅環,發出“叮”的輕響,在寂靜的宮道裡格外清晰。
蕭櫟走出禦殿,踏上月台,風一吹,便裹緊了身上的常服。階前的海棠樹還是他當年親手栽種的,如今半枯著,老枝斜斜指向天空,幾片殘葉在風中晃蕩,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他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禦殿的朱漆大門,門內燭火通明,隱約能聽到蕭桓與劉煥交談的聲音——那是屬於帝王與朝臣的世界,他早已被排除在外。
引路的內侍玄夜衛探子偽裝)跟在身後,看似恭敬,實則目光始終落在蕭櫟的一舉一動上。蕭櫟察覺到這目光,卻不敢回頭,隻能繼續往前走,指尖無意識地摸向腕間的銀鐲——這是他與過往唯一的聯係,如今卻也成了“安分”的象征。
“郡王,”探子偽裝的內侍輕聲開口,語氣恭敬卻帶著試探,“外邸的馬車已在宮門外候著,需不需要為您備些熱湯?禦膳房還有剛燉好的薑湯,驅寒正好。”這是探子在試探蕭櫟是否願與宮中人多接觸,蕭櫟連忙搖頭:“不必了,多謝公公,臣弟外邸有湯,不麻煩了。”他拒絕宮中之物,怕落“私通內廷”的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