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帝王紀》載:“張家口偽叛案懸而未決,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上《邊軍嘩變疑點疏》,列五證辯前玄夜衛副統領於科之冤——其一,宣府衛副總兵趙承業昨日辰時離京,今日辰時即攜嘩變報至,宣府至京快馬需兩日夜,時差絕無可能;其二,叛軍攻城所用雲梯為宣府衛工坊製式,然工坊三月未出庫此器;其三,叛軍雖呼‘迎於將軍’,卻不識於科相貌、答不出大同衛戍防細節;其四,鎮刑司副提督石崇所指‘通敵密信’,墨痕新染非舊箋;其五,萬全衛守將密報‘叛軍無糧草補給,似臨時拚湊’。疏末附玄夜衛文勘房主事張啟核驗印鑒,證所言非虛。
同期,石崇上《請誅於科以安軍心疏》,力主‘三日內斬科於詔獄’,謂‘科久掌邊軍,舊部遍布大同衛,不除則邊軍連鎖嘩變,京畿危矣’,更自請‘領玄夜衛緹騎提人,以儆效尤’,疏中多有越權之語。
帝桓禦書房夜審雙奏,燭火至三更未熄。玄夜衛北司遞雜報:於科長子於摯,年十二,肄業國子監,酉時三刻抱帝昔年賜科‘忠勇’白玉佩,伏地哭於國子監正門,聲聞於巷外,稱‘父戍邊十年,曾以身擋熊護駕,豈會通敵?願代父受刑證清白’,圍觀眾人多有歎息。
桓覽報默然,忽憶天德元年秋獵事:圍場熊瞎子突犯禦馬,於科飛身撲護,後背為熊爪抓三道深痕,縱貫肩胛,愈後疤如青蛇盤脊,當時科血染獵裝,仍笑言‘臣皮糙肉厚,陛下無恙便好’。念及此,桓取石崇疏推至案角,手書口諭:‘著謝淵會同少保周顯、工部尚書張毅,徹查叛軍器械來源;著於科舊參將李誠加速赴張家口勘情;於科罪暫緩議,待諸證歸一,再定處置’。
時吏部尚書李嵩附石崇言,以‘吏部銓選邊將需依鎮刑司舉薦’相脅,謂‘不誅科則邊將疑懼,無人願赴任’;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偽遞密報,稱‘大同衛舊部聚議救科,恐生亂’,皆欲逼桓改旨。然桓以舊恩之信、五證之實,終拒其請,暫緩處置——蓋恐失忠良則邊軍寒,輕信奸佞則社稷危,帝王權衡之難,於此儘顯。”
禦書房燭火映雙奏,忠疏瀝血陳疑點,奸箋挾勢逼誅刑,舊恩刻骨、新證鑿鑿纏帝心,此天德朝“中樞決策困於忠奸、忠良安危懸於君念”之縮影也——非帝不能決,實因朝堂盤根錯節,一步錯則牽邊軍、動社稷,故以“緩”為策,待真相破局,方顯治世之智。
漢武李姬歌
漢武巡邊過河東,偶然識得李姬容。
肌膚勝雪眸如水,一笑能令百媚生。
鬢插金釵搖翠影,裙拖繡帶舞春風。
帝心一見牽魂夢,即日迎歸長樂宮。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椒房日暖香凝霧,錦帳宵深語膩雲。
縱使後宮三千豔,君恩獨係此一人。
誰知好景不長駐,一朝染疾臥床笫。
藥石難回玉骨輕,鸞音漸弱香魂逝。
龍馭親臨淚沾袖,禦榻空留枕席冷。
殿內笙歌成舊憶,階前花絮作愁痕。
椒房冷寂香塵斷,綺窗空對月光寒。
夜半月明椒殿空,孤燈挑儘未成眠。
攬鏡自傷容鬢改,臨軒獨歎歲華遷。
乃召方士尋魂魄,入海求仙駕鶴鸞。
舟泛蓬萊雲渺渺,帆揚瀛海霧漫漫。
忽聞海上仙山在,中有佳人舊容顏。
使者持書通款曲,仙姬隔帳語綿蠻:
“人間恩愛皆泡影,天上光陰已隔年。
若問相思多少恨,恰似東流逝水連。”
帳中忽見仙姿影,依稀仍是舊妝容。
玉釵斜墜鬢雲鬆,羅袖輕飄帶晚風。
欲近還愁雲氣散,欲言又恐夢魂空。
唯將金鈿留作念,遙寄君王表寸衷。
帝得金鈿雙淚落,摩挲舊物憶芳容。
從此露台常獨倚,望斷天涯雲海東。
秋風吹落梧桐葉,冬雪飄寒銅雀宮。
縱使高台臨四海,難尋舊愛再相逢。
人間恩愛終有儘,此恨綿綿歲月長。
千載猶傳漢武事,空留遺恨滿瀟湘。
禦書房的燭火已燃至深夜,燈花“劈啪”炸了第三聲,火星落在描金禦案的邊緣,留下一點黑痕。案上並排放著兩份奏折,左側謝淵的《邊軍嘩變疑點疏》用的是兵部製式的青綾封麵,右上角蓋著“太保謝淵”的朱印,書頁間還夾著幾張泛黃的密報殘片;右側石崇的《請誅於科以安軍心疏》則是鎮刑司的玄綾封麵,封皮上“鎮刑司副提督石崇”的印鑒墨色鮮亮,顯然是剛遞上來不久。
蕭桓坐在鋪著明黃軟墊的龍椅上,指尖反複摩挲著謝淵奏折的邊緣,指腹沾了些淺墨也渾然不覺。他的目光落在奏折裡“趙承業昨日辰時離京,今日辰時報嘩變,宣府至京快馬需兩日夜,時差絕無可能”這句話上,眉頭擰成一個結——謝淵辦事素來縝密,連驛路行程都查得一清二楚,這份疑點疏絕非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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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將石崇的奏折拉到麵前,剛翻開第一頁,“於科通敵謀逆,證據確鑿,若不速誅,恐邊軍連鎖嘩變,危及京畿”這行字就刺得眼疼。石崇的筆跡剛硬,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末尾“臣願領玄夜衛提人,以儆效尤”的話,更是把“逼宮”的意味擺得明明白白。蕭桓的指尖在“提人”二字上頓了頓,心裡泛起一陣反感——鎮刑司雖掌緝捕,卻無擅自提審詔獄重犯的權,石崇這話,分明是仗著舊黨勢力,想越過他做決定。
殿外傳來“沙沙”的風聲,吹得窗欞微微晃動,燭火也跟著搖曳,將蕭桓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牆上,像個猶豫不決的剪影。他抬起頭,望著禦案後掛著的《大吳疆域圖》,目光落在大同衛的位置——那裡是於科戍守了十年的地方,也是去年瓦剌圍城時,於科帶著邊軍拚死守住的要塞。這樣一個人,真的會通敵逼宮嗎?蕭桓心裡打了個問號,指尖再次落回謝淵的奏折上,逐字逐句地讀起那些疑點,像是要從字裡行間找到答案。
“陛下,夜深了,禦膳房溫了參湯,您要不要用些?”魏奉先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描金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參湯,還有一份折疊整齊的玄色文書——那是玄夜衛剛遞來的雜報。他見蕭桓盯著奏折出神,不敢打擾,隻把托盤放在禦案一角,小聲稟報:“玄夜衛北司剛呈來的雜報,說今日國子監散學後,於科大人的長子於摯,抱著您當年賜給於科大人的‘忠勇’玉佩,在國子監門口哭了半個時辰,嘴裡反複說‘我爹是好人,不會反的’,圍了不少學子和百姓,還有幾個老臣的公子上前安慰,場麵倒是有些讓人不忍。”
蕭桓的指尖猛地一頓,目光從奏折上移開,落在那碗參湯上,卻沒動,隻是聲音有些沙啞地問:“於摯?就是那個去年考中秀才的孩子?”魏奉先躬身應道:“正是。於摯今年才十二歲,一直在國子監讀書,平日裡性子靦腆,今日倒是難得的執拗,任憑國子監的先生怎麼勸,都不肯走,直到玄夜衛的人怕驚擾百姓,上前疏導,才被家人接走。”
蕭桓沉默了,他想起去年於科回京述職時,曾帶著於摯來見過他。那孩子穿著青色儒衫,手裡捧著自己寫的策論,說話時還會臉紅,跟於科的爽朗截然不同,卻也透著一股單純的正直。這樣一個孩子,抱著禦賜的玉佩在街頭哭泣,說自己的父親是好人,若於科真的通敵,這孩子的信任又算什麼?蕭桓的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原本緊繃的情緒,忽然鬆了一絲。
他伸手拿起那份玄夜衛雜報,展開一看,上麵不僅寫了於摯哭國子監的事,還附了一張小畫,畫的是於摯抱著玉佩哭泣的樣子,旁邊標注著“酉時三刻,國子監正門”。蕭桓盯著那幅小畫,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他當了這麼多年皇帝,見多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卻還是會被這樣純粹的信任打動。他把雜報放在謝淵的奏折上,指尖輕輕敲了敲,心裡的天平,開始往“再等等”的方向傾斜。
“魏奉先,你還記得天德元年的秋獵嗎?”蕭桓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恍惚,像是沉浸在回憶裡。魏奉先愣了一下,隨即躬身道:“陛下說的是於科大人救駕那次?奴才記得清楚,那年圍場裡竄出一頭熊瞎子,直奔陛下的禦馬,是於科大人撲上去護住了陛下,後背被熊爪抓了三道深傷,流了好多血,後來還是太醫院的院判親自診治,才保住了性命。”
蕭桓點點頭,目光飄向禦案一角的青瓷瓶——那瓶子是當年秋獵後,他特意賞給於科的,瓶身上刻著“忠勇”二字,是他親手題的。“那天的情形,朕現在還記得。”蕭桓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跟魏奉先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熊瞎子撲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慌了,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反應,於科就已經撲在了朕的身上。朕回頭看的時候,他後背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卻還笑著說‘陛下沒事就好’。後來他養傷的時候,朕去看他,見他後背上的疤,像一條猙獰的蛇,盤在肩胛骨上,問他疼不疼,他說‘為陛下、為大吳,這點疼不算什麼’。”
說到這裡,蕭桓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繼續道:“這樣一個肯為朕擋熊瞎子、肯為大吳流血的人,怎麼會突然通敵?石崇說他‘借邊軍逼宮’,可於科戍邊十年,手裡握著大同衛的兵權,若他想反,早在去年瓦剌圍城的時候就反了,何必等到現在?”魏奉先不敢接話,隻是低著頭,他知道,陛下這是想起了於科的好,心裡的疑慮更深了。
蕭桓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漆黑的夜空,夜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帶著一絲涼意。他想起於科每次回京述職,說的都是“大同衛的糧草還夠支撐三個月”“邊軍的冬衣已經發放到位”“瓦剌的動向需要密切關注”,從不說自己的功勞,也從不求什麼賞賜。這樣的人,真的會為了“逼宮”而背叛大吳嗎?蕭桓的心裡,漸漸有了答案——他不能僅憑石崇的一麵之詞,就定了於科的罪,至少,要等李誠從張家口回來,等萬全衛的底細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