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帝王紀?德佑帝蕭桓傳》載:帝因太廟捕忠之變,外憂奸黨未除,內愧忠良蒙冤,積憂成疾,高熱不退,臥病寢宮。司禮監掌印太監李德全奉詔入侍,伏地奏報:“太保謝淵被押詔獄已逾三日,水米未進,絕食明誌。鎮刑司副提督石崇密遣親信至司禮監,誣淵‘通敵罪證確鑿,畏罪自戕而絕食’,請陛下依《大吳刑律?謀逆篇》,誅其家眷,以絕後患。”
帝聞之,驟起怒斥,病榻震動:“謝淵乃國之柱石,忠烈昭然,豈會畏罪自戕!石崇奸謀,欲借株連斬草除根,朕豈容其得逞!”德全見狀,忙從袖中取出一物,雙手高舉:“陛下息怒,此乃謝淵在獄中斷指蘸血所書之箋,由玄夜衛北司親信冒死送出,托老奴轉交陛下。”
帝顫抖著接過麻紙,見其上血字歪扭斑駁,墨跡含腥,僅十字:“若臣死,望陛下查糧倉,護邊軍。”睹字思人,帝瞬間憶及往昔:德佑十五年南宮大雪,謝淵冒鎮刑司緝捕之險,將棉衣藏於食盒底層送抵囚室;德勝門之戰,謝淵身中兩箭,仍憑一己之力調度兵力,擊退北元大軍。愧疚與震怒交織,帝高熱頓消大半,猛地起身,喝令傳旨:
其一,命玄夜衛指揮使周顯持帝鎏金密令,率緹騎五百,即刻星馳詔獄,按《大吳玄夜衛調度規製》第七條“緊急護忠”款,接管詔獄北院看守權,軟禁詔獄署提督徐靖,不惜一切代價護住謝淵性命,有敢阻攔者,以“通逆”論罪,先斬後奏;
其二,令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率北司緹騎封鎖石崇府邸、私倉及鎮刑司舊署,依《大吳玄夜衛搜查規製》,細查密信、火藥及構陷忠良之罪證,務求一網打儘;
其三,定次日重啟太廟大典,以“告慰列祖、昭雪忠良”為名,召文武百官齊聚,當眾為謝淵平反,追贈於科少保銜,諡“忠湣”,彰顯公道。
史評:謝淵血書一紙,如驚雷破迷,遂成“醒帝之鑰”。帝此前之隱忍,非為昏聵,實乃待機;此刻之決斷,非為意氣,實乃護邦。此三道聖旨,直指奸黨核心,兼顧護忠、搜證、昭雪,為徹底清剿石黨、安定朝堂奠定關鍵之基,亦顯帝“知過能改、江山為重”之帝王胸襟。
柴胡
寒山孕柴枝,霜華潤綠荄。
唯期賢醫引,燮理濟時懷。
柴胡者,於《神農本草經》位列上品,舊稱“茈胡”。其生乎山穀之間,稟受少陽之氣,味帶苦而性微寒。主司和解表裡、疏肝升陽之能。往昔仲景創小柴胡湯,以解傷寒少陽之危困;後世醫家廣用之,以疏肝鬱、散鬱熱,誠為醫家調和氣機之關鍵藥也。今效仿摩詰之體,賦其形、詠其性、頌其功,以彰顯草木之靈秀,醫者之睿智。
寒山瘦石之際,青莖抽發露葉。細蕊環擁霜天,疏枝獨迎曉月。其根若蒼龍偃臥,皮蘊古澗之雪。采收適值秋晴,曝乾而得如收玉屑。
味雖苦而回甘悠遠,氣清正以透達絡脈。能解肌表而驅散鬱氣,調和表裡以消散寒煙。令胸脅間凝雲儘散,使肝膽內滯氣遷移。煎就小柴濃湯,一飲而病魂係牽。
昔時長沙公,創製妙方流傳千年。少陽寒熱之症乍起,此草即建奇功。婦人久為鬱塞所困,眉黛緊蹙若鎖春山。輕取三五分入藥,笑靨旋即複歸嫣然。
野老悠然鋤藥,生涯寄寓於此篇。晨露濡濕衣上之袖,清風盈滿竹籬之邊。不與群芳爭豔競秀,獨懷清節堅毅自守。願隨醫者之手,歲歲護佑民眾安康。
柴胡質樸無華,然內藏調和天地之氣;草木具靈,暗合醫者仁心睿智。自仲景方劑之中,至本草箋注之內,以微末之軀解民之困厄,以苦澀之味易人之安康。此賦非獨為詠物,實欲讚頌草木之德,感懷醫者之功——世間至善,常非在於張揚顯露,而在於默默濟世。如柴胡者,於山野之間堅守其性,於方劑之中竭儘其能,此乃天地賦予草木之使命,亦為醫者傳承之初心也。
帝寢宮的紫檀帳幔低垂如墨,將外界的晨光隔絕大半,隻留幾縷微弱的光線從帳縫漏入,映著榻前矮幾上尚有餘溫的藥碗。藥氣混著安神的龍涎香,在空氣中凝成沉悶的霧靄,像極了蕭桓此刻的心境——自太廟捕忠後,他雖表麵維持鎮定,暗中部署圍捕石黨,內心卻始終被愧疚啃噬,連日來徹夜難眠,終是被積憂拖垮,臥病在床。
蕭桓半倚在龍榻上,身上蓋著繡著團龍紋的錦被,臉色蒼白得與錦被上的白棉線幾乎融為一體。他原本銳利如鷹的眼神,此刻蒙著一層病氣的黯淡,指尖搭在榻沿,微微顫抖——每一次顫動,都像是在回應心底對謝淵的虧欠。他想起太廟那日,謝淵被鐵鏈拖拽時的嘶吼,想起散落的賬冊被石崇踐踏的模樣,想起滿朝文武的沉默,胸口便一陣發悶,忍不住低咳起來,咳得錦被微微起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李德全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中捧著一方溫熱的帕子,見蕭桓咳嗽,連忙上前替他拭汗,動作輕得生怕驚擾了帝王。“陛下,該進藥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符合司禮監“奏事不擾帝安”的規製,“禮部尚書王瑾方才派人來問,明日太廟重典的祭器是否仍按原計劃陳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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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擺了擺手,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祭器暫緩,先讓王瑾核查百官名冊,確保明日無石黨親信缺席。”他的目光落在帳頂的盤龍刺繡上,思緒卻飄回了詔獄——謝淵被押入北院已三日,按《大吳詔獄管理章程》,重犯每日飲食需由玄夜衛核驗,可石崇掌控的詔獄署提督徐靖,會不會在飲食中動手腳?這個念頭剛起,蕭桓的心便揪緊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李德全見狀,心中暗歎——帝王表麵對謝淵冷漠,實則早已將這份忠良記在心底,連日的憂思,多半是為了謝淵的安危。他猶豫片刻,終是按捺不住,俯身湊到蕭桓耳邊,聲音帶著幾分沉重:“陛下,有件事,老奴不敢隱瞞……”
“陛下,詔獄署方才傳來消息。”李德全的聲音像一塊巨石,砸破了寢殿的沉寂,“謝大人……謝大人已經絕食三日了,水米未進。”
蕭桓的咳嗽猛地頓住,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像是病氣被這消息驅散了大半:“絕食?為何絕食?”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急切——謝淵是何等堅韌之人,德勝門之戰身中兩箭仍死守城頭,絕不會輕易放棄性命,除非……
“石大人方才派親信來司禮監傳信,”李德全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懣,“說……說謝大人是‘自知通敵罪證確鑿,畏罪自戕而絕食’,還請陛下下旨,按《大吳刑律?謀逆篇》,株連謝大人的家眷,以絕後患。”
“一派胡言!”蕭桓猛地從榻上坐起,動作太急牽扯到胸腹的病氣,忍不住又劇烈咳嗽起來,錦被從肩頭滑落,露出蒼白消瘦的胸膛。他指著殿門,聲音嘶啞卻帶著雷霆之怒:“石崇在撒謊!他是想斬草除根!謝淵若真有反心,太廟之上何必拚死要呈上證物?他若畏罪,何必在獄中還惦記著江山社稷?”
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畫麵:德佑十五年南宮大雪,謝淵將棉衣藏在食盒底層,衣內縫著暖爐,爐壁刻著“臣淵護駕”四字;德勝門之戰,謝淵率邊軍死守三日,箭鏃穿透甲胄仍高呼“將士死戰,勿退”;複辟後,謝淵力主整頓邊軍糧餉,得罪無數權貴卻毫不退縮——這樣的忠良,怎會“畏罪自戕”?
“陛下息怒,龍體為重。”李德全連忙扶住蕭桓,遞上一杯溫水,“老奴也不信石大人的鬼話,隻是他如今掌鎮刑司舊部,又拉攏了理刑院判官趙達等人,朝堂上不少官員附和他的言論,若不早做打算,謝大人恐真有性命之憂。”
蕭桓接過水杯,指尖冰涼,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漫上來——是他的隱忍布局,讓謝淵陷入詔獄;是他的猶豫,給了石崇構陷的機會;是他的疏忽,讓忠良遭受絕食之苦。若謝淵真有三長兩短,他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如何麵對大吳的江山百姓?
“陛下,”李德全見蕭桓神色沉痛,從袖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麻紙,雙手奉上,聲音帶著幾分哽咽,“這是謝大人在獄中托人輾轉送來的,說是他最後的話。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的親信在詔獄當差,冒險將這張紙藏在送飯的食盒底部,方才送到老奴手中。”
蕭桓顫抖著接過麻紙,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麵,一股鐵鏽般的腥氣撲麵而來。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筆畫斷斷續續,有些地方的墨跡發黑發暗,顯然是用鮮血寫就的——謝淵在獄中不僅絕食,還可能遭受了酷刑,卻用最後一絲力氣寫下了這十個字。
短短十個字,像十把燒紅的尖刀,狠狠紮進蕭桓的心裡。他能想象到謝淵在詔獄的黑暗中,忍著饑餓與劇痛,用破碎的指尖蘸著自己的鮮血,一筆一劃書寫的模樣——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沒有怨恨帝王的誤解,沒有提及家人的安危,隻有對石崇糧倉藏火藥的警惕,對邊軍將士的牽掛。
“查糧倉……護邊軍……”蕭桓反複默念著這幾個字,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滴落在血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想起於科臨終前也是這樣,拚儘最後一口氣提醒他“查石崇的糧倉”;想起柳明賬冊上“私販大同衛冬糧予北元”的記載;想起石崇在太廟踩著賬冊時的陰狠笑容——所有的疑慮、猶豫、隱忍,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
他猛地攥緊血紙,指節泛白,紙張的邊緣幾乎要被捏碎:“謝淵……朕負了你……”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悔恨,“你放心,你的忠言,朕聽到了;你的冤屈,朕定會洗刷;石崇的罪行,朕定要他血債血償!”
李德全站在一旁,看著帝王淚流滿麵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這位帝王終於徹底醒悟,這場持續已久的忠奸對決,終於要迎來最後的終結。
“李德全,傳朕的第一道旨意!”蕭桓抹去眼淚,眼神瞬間變得堅定如鐵,病氣仿佛被這股決絕驅散大半,“速召玄夜衛指揮使周顯,持朕的鎏金密令,率緹騎五百,即刻趕赴詔獄,不惜一切代價護住謝淵的性命!按《大吳詔獄管理章程》,接管詔獄北院的看守權,將詔獄署提督徐靖軟禁,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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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旨!”李德全躬身應道,連忙取出紙筆,記錄聖旨內容。
“第二道旨意!”蕭桓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命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率北司緹騎,封鎖石崇的所有府邸、私倉及鎮刑司舊署!按《大吳玄夜衛搜查規製》,一寸一寸地查,務必找到石崇私藏的北元密信、火藥及構陷忠良的罪證!若遇阻攔,以‘謀逆’論處,先斬後奏!”
“第三道旨意!”蕭桓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太廟的方向,“傳京營都督同知嶽謙,率京營第一營、第二營,即刻加固太廟及皇城四門的防務,嚴格盤查出入人員,防止石崇黨羽狗急跳牆,發動兵變!同時密令兵部侍郎楊武,接管京營第三營的控製權,監視秦雲的動向,若秦雲有異動,即刻拿下!”
三道聖旨,層層遞進,既有對謝淵的保護,又有對石崇的圍剿,更有對京城防務的加固,儘顯帝王的決斷與布局。李德全記錄完畢,核對無誤後,躬身道:“老奴這就去傳旨,定不延誤!”
“等等!”蕭桓叫住他,補充道,“再傳密旨給昌順郡王蕭櫟、內閣首輔劉玄,讓他們即刻入宮,到寢宮偏殿議事,不得讓任何人知曉!”他要在明日太廟大典前,與核心親信敲定最後的平叛計劃,確保萬無一失。
李德全應道:“老奴明白!”轉身快步離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寢殿裡回響,像一道奔向正義的號角。
李德全離去後,寢殿重新陷入寂靜,隻剩下蕭桓沉重的呼吸聲。他靠在龍榻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張血紙,血字的腥氣與藥氣、熏香混合在一起,成了此刻最清晰的印記。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反複回放著與謝淵相關的點點滴滴:複辟後,謝淵第一時間遞上《邊軍糧餉虧空疏》,提醒他警惕石崇;西華門流民舉“大同衛屍山圖”時,謝淵挺身而出,為百姓發聲;太廟捕忠前,謝淵捧著錦盒,眼神裡滿是對真相的期盼——而他,卻一次次辜負了這份忠良,一次次被石崇的讒言蒙蔽。
若他能早些相信謝淵,於科或許不會死在詔獄;若他能早些查清石崇的罪行,大同衛的邊軍或許不會戰死;若他能早些醒悟,謝淵或許不會遭受絕食之苦——所有的“若”,都成了此刻最深的愧疚。
但他知道,愧疚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無法彌補犯下的過錯,唯有儘快平定石黨,為忠良昭雪,才能償還這份虧欠。他睜開眼,眼神裡的悔恨漸漸被堅定取代——明日的太廟大典,不僅是祭拜先祖的儀式,更是清算奸佞、告慰忠魂的戰場;他不僅要為謝淵平反,還要為於科昭雪,為所有被石黨構陷的忠良討回公道。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扇,寒風裹著清新的空氣灌進來,吹散了寢殿的沉悶。遠處的詔獄方向,隱約傳來玄夜衛緹騎的馬蹄聲,那是周顯率人去保護謝淵的信號;皇城四門的方向,也傳來了京營調動的聲響,那是嶽謙在加固防務——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蕭桓深吸一口氣,胸口的鬱結消散了不少。他知道,這場遲來的正義,終於要拉開序幕了。
詔獄北院的牢房裡,謝淵蜷縮在稻草堆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得滲出血絲。他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輕微的顫抖,卻依舊挺直了脊背,眼神堅定如鐵。
他絕食,並非畏罪,而是以死明誌——他要讓蕭桓看到,他的忠誠,經得起任何考驗;他要讓石崇知道,即便身陷囹圄,他也絕不會屈服。他想起於科在詔獄裡的堅守,想起大同衛邊軍的冤魂,想起百姓的期盼,便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謝大人,您就吃點東西吧。”負責看守他的獄卒秦飛的親信)悄悄走進來,遞上一碗熱粥,“秦飛大人已經收到您的血字信,陛下那邊定會有動作,您可不能就這麼倒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