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德佑帝本紀》載:“謝淵含冤係詔獄,清名遭汙;石崇據險叛於深山,寇氛日熾,烽煙遍境;徐靖陰為內應,逆謀潛滋而未彰。內侍魏進忠魏奉先字進忠)窺隙乘便,數進讒言以惑主,巧羅罪網以陷忠。帝蕭桓內憚謝淵權柄之重,恐其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外憂朝堂震蕩之危,懼亂局蔓延難控。遂徘徊禦書房,竟日躑躅,謝淵罪案久懸未決,國事遂陷膠著,內外交困之勢已成。
帝王之難,莫過於權與義之兩難。蕭桓既忌謝淵功高震主之威,又念其忠烈可嘉之節;既憂石崇叛亂之烽未熄,複恐錯戮忠良而寒四海之心。魏進忠乘隙構陷,讒言如毒蠱,浸蝕帝心;巧言似迷霧,遮蔽清明。帝心愈疑,則奸佞之謀益熾;君念愈遲,則社稷之危愈深。大吳江山之安危,實懸於蕭桓一念之猶豫,盛衰之機,興亡之兆,皆係於此矣。”
赤雲
晚日熔金染碧穹,丹霞漫卷若飛虹。
歸鴻馱得殘陽色,遠岫橫拖落日紅。
風漸軟,影初重,半江瑟瑟半江融。
誰將錦緞鋪天際,留與人間醉晚鐘。
彤雲堆繡,焰焰燒天透。
萬縷霞光垂岸柳,映得漁舟如晝。
忽驚形態千般,轉瞬化作煙鬟。
最是難留勝景,晚風拂儘餘殘。
殘陽潑彩凝層岫,長天儘著胭脂。
金波漫卷逐風移,歸帆銜落日,遠樹掛晴霓。
轉瞬煙霞輕散去,遙空漸轉星稀。
浮生若此亦堪思,繁華雖易逝,曾照歲華遲。
禦書房內,燭火搖曳,將蕭桓的身影在金磚地麵上投下忽長忽短的暗影,如同他此刻搖擺不定的心思。他雙手負於身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老繭——那是多年執掌朝政留下的痕跡,此刻卻無法給予他半分決斷的力量。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殿內反複回響,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的要害上,卻驅不散盤踞在心頭的糾結迷霧。
魏進忠魏奉先字進忠)垂手侍立在側,目光低垂,看似恭敬,實則時刻用眼角餘光捕捉著蕭桓的神色變化。他深知,帝王的猶豫是最脆弱的縫隙,隻需再添一把火,便能將天平徹底推向自己期望的方向。方才的讒言已在蕭桓心中種下疑慮的種子,此刻正是澆水施肥的絕佳時機。
“陛下,”魏進忠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夜已深沉,您這般操勞,恐傷龍體。謝淵一案雖棘手,卻也需當斷則斷,久拖不決,恐生變數啊。”他刻意不提“嚴懲”二字,卻字字都在暗示拖延的危害。
蕭桓停下腳步,眉頭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語氣中滿是疲憊:“朕豈不知久拖生變?可謝淵……終究與他人不同。”他的目光落在案頭那疊百姓請願書上,墨跡未乾,密密麻麻的簽名覆蓋了紙麵,那是來自京城及周邊州縣百姓的心聲,字字句句都在為謝淵鳴冤。這些請願書是秦飛私下呈遞上來的,雖被魏進忠斥為“謝淵黨羽煽動民心”,可蕭桓心中清楚,謝淵在青州瘟疫時與百姓同甘共苦,在野狐嶺之戰中護境安民,這份民心,絕非刻意煽動所能得來。
魏進忠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懇切:“陛下仁慈,念及謝淵往日功績,實乃蒼生之福。可帝王行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而非一己之仁。您想想,謝淵掌兵部多年,邊軍將領多是其提拔,朝中如秦飛、嶽謙之流,無不對其唯命是從,連昌順郡王都與他過從甚密。這般盤根錯節的勢力,今日不除,他日若有二心,便是心腹大患啊!”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隱秘的挑撥:“前日吏部尚書李嵩大人密奏,稱已有官員暗中串聯,欲借請願之名逼迫陛下釋放謝淵。這些人表麵是為謝淵,實則是想借他的勢,形成與皇權抗衡的派係。如今石崇叛亂未平,朝中再出黨爭,內外交困,陛下如何應對?”
蕭桓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最忌憚的,便是官員結黨營私,挑戰皇權。魏進忠的話,精準地戳中了他的心病。他轉身走到案前,翻開徐靖呈上的“罪證”,偽造的密信、被脅迫的證人證詞,處處都是破綻。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早已呈遞過核查報告,指出密信的墨痕、印鑒均有偽造痕跡,證人也多是石崇舊部,可信度極低。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貿然為謝淵翻案。
“朕知道徐靖呈上的證據有疑點,”蕭桓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秦飛的核查報告,朕也看過。可石崇黨羽在朝中根基不淺,徐靖身為詔獄署提督,手握不少官員的把柄,若此時動他,難免打草驚蛇,引發更大的動蕩。朕本想借石、徐之手製衡謝淵,待局勢明朗後再行處置,卻沒想到……”
“陛下深思遠慮,非奴才所能企及,”魏進忠連忙附和,話鋒卻悄然一轉,“可正是因為證據有疑,才更要速戰速決。若拖延日久,秦飛等人再查出些所謂‘真相’,屆時陛下再想處置謝淵,便會落得個‘濫殺功臣’的罵名。不如趁此時機,以‘謀逆嫌疑’將其圈禁,抄沒家產,肅清其黨羽,既斷了隱患,又不會背上殺忠之名,豈不是兩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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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沉默不語。魏進忠的提議,看似折中,實則仍是將謝淵推向絕境。圈禁與抄家,與定罪處死相比,不過是緩期執行罷了。他深知,謝淵性情剛直,若遭此待遇,恐怕會在圈禁中抑鬱而終,與處死無異。可若不如此,又該如何平衡朝堂局勢?
“處置過輕,恐失皇權威嚴,那些心懷異心之人定會蠢蠢欲動;處置過重,又怕錯殺忠良,動搖民心,”蕭桓低聲自語,眼神中滿是掙紮,“更重要的是,嶽謙此刻正率軍防備石崇叛亂,若得知謝淵被嚴懲,邊軍將士難免心寒,一旦軍心浮動,石崇便可有機可乘。這江山社稷,經不起這般折騰啊。”
魏進忠心中暗急,卻不敢表露,隻能換個角度繼續勸說:“陛下顧慮周全,可奴才以為,軍心並非靠一人維係。嶽謙都督忠心耿耿,定會約束好邊軍將士。至於民心,更是易於引導。隻要陛下將謝淵的‘罪證’公之於眾,再張貼告示,言明陛下念其功績,從輕發落,百姓隻會感念陛下的仁慈,不會質疑處置的公正性。畢竟,百姓隻信朝廷的告示,哪會去深究背後的是非曲直?”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再說,那些所謂的‘請願百姓’,多是受了謝淵黨羽的蠱惑。隻要肅清了謝淵的黨羽,再由戶部尚書劉煥調撥些糧草賑濟災民,民心自然會重新歸附陛下。相較於江山穩固,些許小的動蕩,實在不值一提。”
蕭桓的目光落於案上《大吳律》的卷冊,指尖摩挲著“謀逆”二字,墨跡沉凝如鐵,似要烙進掌心。此律乃太祖蕭武定鼎天下後親頒,對謀逆重罪向來嚴懲不貸,然“法不誅心,罪不妄加”,定罪的根基在於鐵證確鑿。謝淵一案,縱是“疑似”二字,亦難坐實——所謂密信乃偽造,證人多受脅迫,這般漏洞百出的罪證,若強行按謀逆論罪,不僅是對祖製律法的褻瀆,更會寒儘天下忠臣之心。他耳畔似又響起永熙帝當年與賢臣論治的箴言,想起那位先帝如何倚重忠良、廓清寰宇,開創盛世氣象;更憶起自己登基之日,於太廟前立下“重用忠良,澄清玉宇”的誓言,如今卻要在權術的漩渦中,親手犧牲一位真正以身許國的棟梁。
“魏進忠!”蕭桓陡然開口,聲線沉凝如鐘,目光如炬,直刺魏進忠眼底,“你三番五次力主嚴懲謝淵,言辭懇切得異乎尋常,莫非你與徐靖、石崇暗通款曲,欲借朕之手除卻這心腹大患?”
魏進忠心頭猛地一凜,冷汗瞬間浸透了內層衣袍。他萬沒料到蕭桓會突然發難,這誅心之問直戳要害,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他不及細想,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向金磚地麵,咚咚作響:“陛下明鑒!奴才對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可質天地!怎敢與奸佞之徒勾結,行那背主求榮之事?”他抬首時,已是淚流滿麵,眼眶紅腫,額頭磕得青紅一片,“奴才之所以再三勸陛下處置謝淵,全是為江山社稷計,為陛下的皇權穩固計啊!謝淵權柄滔天,黨羽遍布朝野,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心腹之患。若陛下不信奴才一片赤誠,奴才願即刻引頸自戮,以死明誌!”言罷,便要起身撞向殿中立柱,被身旁內侍慌忙拉住,愈發顯得情真意切,肝腦塗地。
蕭桓凝視著他這副模樣,心中的疑雲稍稍散去些許。他深知魏進忠的脾性,貪財好權,趨炎附勢,卻也極度依賴自己的寵信——石崇叛軍勢起,前途未卜,魏進忠斷無可能棄穩坐龍椅的自己,去依附一個亡命叛賊。或許,他這般急於處置謝淵,當真隻是出於對皇權的維護,或是想借機鏟除異己,為自己謀得更多權柄。
“起來吧。”蕭桓揮了揮手,語氣較先前緩和了幾分,“朕知你忠心護主,隻是此事關乎國本,牽連甚廣,朕不得不慎之又慎,斷不可意氣用事。”
魏進忠聞言,如蒙大赦,緩緩起身,抬手拭去頰上的“淚痕”,指尖卻暗自攥緊,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他看得明白,蕭桓已然鬆動,隻需再添一把火候,便能徹底打消帝王的顧慮,將謝淵推入萬劫不複之地。
“陛下聖明!”魏進忠躬身拱手,語氣急切而懇切,字字都似敲在人心上,“隻是時間不等人啊!石崇在深山厲兵秣馬,日夜整備,隨時可能揮師南下,直逼京城;而謝淵的黨羽亦在暗中串聯,四處活動,妄圖劫獄營救。若陛下再這般猶豫不決,一旦這兩股勢力內外勾結,裡應外合,京城危矣,江山社稷恐將陷入萬劫不複之境!”他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更低,滿是焦灼,“奴才懇請陛下速做決斷,早定謝淵之罪,以震懾朝野異心,以穩固江山根基,遲則生變,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