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謝淵列傳》載:“大雪封京,謝淵蒙冤係南宮囚室,寒壁孤燈,困厄彌久。淵撫今追昔,反思平生五十餘載,未嘗稍悔。自弱冠入仕,由七品縣令曆遷山西巡撫,終至太保兼兵部尚書兼禦史大夫,秩列正一品,凡所任事,皆以民為念、以國為重。在縣則革地方積弊、平數年沉冤,使閭閻安堵;在晉則清查貪腐、賑濟災民,活萬民於水火;入掌兵部則整頓軍紀、加固邊防,拒北元於境外;兼領禦史台則彈劾奸佞、整肅吏治,護朝堂清明。所行諸事,皆有部院卷宗可稽、郡縣方誌可考、天下萬民可證。然其性剛直不阿,疾惡如仇,屢劾徐靖、石崇、魏進忠等奸佞,觸怒舊黨核心,終遭彼輩羅織罪名,誣以‘通敵謀逆’之大罪,褫奪官爵,打入死牢,朝野為之側目。”
史評:《通鑒考異》曰:“謝淵之自省,非困厄之下的自疑自艾,實乃絕境之中的澄心自明也。封建官場積弊日久,官官相護、結黨營私為常態,奸佞竊柄、濁流橫行為禍根。淵以孤臣之身,不與俗流同汙,獨抗權奸濁流,力守公道本心,如寒梅傲霜、青鬆立雪,挺然獨峙於濁世,雖遭摧折而枝乾不彎、初心不改。其自省平生,是複盤數十載為官之途,明辨忠奸之界、公私之辨,堅定初心之念、報國之誌。太祖蕭武頒《大吳官箴》,明詔‘為官者,當內省己身以正心,外察民情以踐諾’,縱觀有明一代,能終身踐行此訓者,謝淵其一也。
今淵困於寒獄,鐵鏈加身,自省自問,非為怨天尤人、自歎命途多舛,實為厘清是非曲直、堅定清白之念。其憶年少書院誓言,是明初心之純粹無瑕;憶仕途諸般作為,是證行事之光明磊落;憶奸佞構陷始末,是知世道之昏暗渾濁。縱使汙名遍身、生死未卜,其心仍清明如寒潭映月,不染纖塵;其誌仍堅定如磐石磊山,不可動搖。蓋忠良之自省,從來非自我否定之頹喪,而是於黑暗中校準前行方向,於困境中堅守本心本誌,於絕境中彰顯人格風骨。此乃謝淵之所以為謝淵,亦乃古往今來忠良之所以為忠良也。”
霜降
疏林初覆淺霜,寒潭遙映曉光。
風柔山意寂寂,心素自感清涼。
孤峰悄凝素雪,空庭閒落絮輕。
萬籟俱歸沉寂,清寒頓見性明。
囚室的寒意在深宵愈發凜冽,風從窗欞的破洞鑽進來,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謝淵單薄的囚服上。那囚服補丁層層疊疊,是妻子董氏入獄前連夜縫製的,針腳裡藏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期許,此刻雪花融化成冰冷的水漬,順著衣料紋路滲入肌膚,凍得骨髓生寒。他蜷縮在牆角,腳踝的鐵鏈早已磨破皮膚,暗紅的血痂與冰冷的鐵環粘在一起,稍一挪動,便牽扯著鑽心的疼——這痛感尖銳而清晰,時刻提醒著他從兵部尚書淪為階下囚的境遇。
他抬起布滿凍瘡與傷痕的手,指尖微微顫抖,撫摸著囚服上細密的針腳。那時妻子眼中噙著淚,卻依舊強作鎮定,叮囑他“堅守本心,清白自明,勿因時運不濟而改其誌”。如今針腳間早已沾滿塵土與汙漬,卻依舊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牽掛。他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眼神空洞卻又藏著一絲執拗,乾裂的嘴唇翕動著,喃喃自語的聲音在空曠的囚室裡輕輕回蕩:“我這一生,以社稷為重,以生民為念,從未有過半分逾矩,為何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
話音落下,他自己先愣了愣,隨即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悲涼與不解,在寂靜的囚室中顯得格外突兀。【還記得年少時在白鹿書院讀書,先生手持《大吳官箴》,教我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硯台的觸感仿佛還在指尖,冰冷而堅硬,如同他那時的信念。【先生曾說,為官之路如行荊棘叢中,奸佞擋道、私利惑心,唯有守住初心,方能不偏不倚。那時的我似懂非懂,隻覺得隻要心懷百姓,便可所向披靡。如今想來,先生的話,竟成了我一生的讖語。】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書院的青石板路、窗外的翠竹、先生嚴厲而期許的目光,那些溫暖的記憶,與此刻囚室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讓他心頭一陣酸澀。
按《大吳科舉製度》,他當年以二甲第一名的成績入仕,被授七品縣令,赴任時,父親將那方刻詩的硯台贈予他,說道:“為官者當如硯台,曆經磨礪而初心不改,方能寫出清明吏治、錦繡河山。”他一直牢記父親的教誨,將硯台帶在身邊,無論身處何種職位,都未曾有過半分懈怠。【那方硯台,如今怕是也落入了奸佞之手,或是早已被棄之如敝履。可刻在我心中的詩句與箴言,卻從未磨滅。】
【初入仕途,我被授江南某縣縣令,那是個富庶卻也弊病叢生的地方。】謝淵的思緒漸漸飄遠,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按《大吳地方官製》,縣令秩七品,掌一縣之民政、司法、賦稅,雖職位低微,卻關乎一方百姓的生計。他赴任時,該縣因豪強兼並土地、官吏貪贓枉法,百姓流離失所,民怨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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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初來乍到,還是少管閒事為妙。”縣衙的老吏私下勸他,“本地豪強與吏部尚書李嵩沾親帶故,縣丞、主簿都是他們的人,您若動他們,恐怕會引火燒身。”
謝淵當時年輕氣盛,心中隻有“為民做主”的念頭,哪裡聽得進這些勸誡。【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祿,擔君之責,豈能因畏懼豪強權勢,便放任他們魚肉百姓?】他當即下令,清查土地戶籍,核實賦稅賬目。
清查過程中,阻力重重。縣丞、主簿百般阻撓,故意隱匿賬目,散布謠言,說他“剛愎自用,擾亂地方”。豪強們則派人威脅他,說要讓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可謝淵絲毫沒有退縮,他利用自己兼管司法的職權,提審了幾名克扣賦稅的小吏,從他們口中套出了豪強兼並土地、賄賂官吏的證據。
【按《大吳律?戶律》,豪強兼並土地,需歸還百姓田地,並處以罰金;官吏貪贓枉法,需罷官奪職,重者流放。】他依據律法,將幾名罪大惡極的豪強繩之以法,沒收其非法兼並的土地,歸還給無地農民;罷黜了縣丞、主簿等貪官汙吏,任用清廉正直的吏員。
消息傳開,百姓們拍手稱快,紛紛稱讚他是“謝青天”。可他也因此得罪了李嵩,不久後便被調往偏遠的山區縣任職。有人為他抱不平,說他“得不償失”,他卻笑著說道:“隻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就算被貶謫,我也心甘情願。”
在山區縣任職的三年裡,他依舊堅守初心,興修水利,開墾荒地,設立義學,讓當地百姓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那時雖清貧,卻活得踏實,心中的火苗燒得旺。我以為,隻要堅持下去,總能改變一些事情,總能讓更多的百姓過上好日子。】他想起那時百姓們送來的野菜、粗糧,想起孩子們在義學裡讀書的朗朗聲,心中滿是慰藉。
【後來,我因政績顯著,被擢升為晉豫巡撫,秩從二品,掌兩省軍政民政。】謝淵的回憶繼續推進,那時的他,已然褪去了些許青澀,多了幾分沉穩與堅毅。按《大吳地方官製》,巡撫是一省最高行政長官,擁有彈劾權、司法權、軍政權,責任重大。
他巡撫晉豫十載,恰逢兩省連年災荒,先是山西大旱,餓殍遍野,後是河南水患,災民流離失所。可朝廷下撥的賑災糧款,卻被層層克扣,真正能送到百姓手中的寥寥無幾。【我抵達太原府的第一天,便收到了數十封百姓的訴狀,紙頁上淚痕斑斑,字字泣血訴說貪官汙吏克扣賑災糧款的惡行。】他看著那些訴狀,想起沿途所見的“人相食”慘狀,心中怒火中燒。
“大人,晉豫的貪官與戶部侍郎陳忠勾結,陳忠是鎮刑司提督魏進忠的姻親,勢力龐大,我們還是謹慎行事為好。”布政使勸他,“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要緊。”
“烏紗帽固然重要,但百姓的性命更重要!”謝淵反駁道,“身為巡撫,我若不能為百姓做主,不能嚴懲貪腐,還有何顏麵麵對朝廷,麵對百姓?”他當即下令,成立專項清查小組,由按察使牽頭,徹查賑災糧款的收支情況;同時開倉放糧,設棚濟民,又奏請朝廷暫緩賦稅,招募流民開墾荒地。
清查過程中,他們發現,戶部侍郎陳忠與山西布政使、太原府知府相互勾結,將朝廷下撥的十萬石糙米、五萬兩白銀的賑災物資,克扣了近七成,一部分變賣牟利,一部分孝敬給了魏進忠,一部分私分。【按《大吳律?貪贓律》,克扣賑災糧款,數額巨大者,可處斬刑。】謝淵當即下令,將涉案的布政使、知府等官員抓捕歸案,並上書朝廷,彈劾陳忠。
可彈劾奏折遞上去後,卻如石沉大海。魏進忠利用自己的權勢,在德佑帝蕭桓麵前為陳忠辯解,說謝淵“捕風捉影,誣陷忠良”。蕭桓雖知謝淵正直,卻因忌憚魏進忠的勢力,不願深究,隻下令“嚴查此事,勿枉勿縱”。
謝淵深知,若不能拿出確鑿證據,陳忠等人便會逍遙法外。他親自帶領清查小組,前往陳忠的老家,搜查其私宅,最終在密室中找到了賬本、書信等證據,上麵詳細記錄了陳忠克扣賑災糧款、賄賂官員的罪行。【鐵證如山,魏進忠再也無法為陳忠辯解。】蕭桓無奈,隻得下令將陳忠革職查辦,流放三千裡,涉案的其他官員也受到了相應的懲處。
此案之後,謝淵在晉豫的威望更高,百姓們為他立生祠,歲時祭祀,稱他“謝公活我”。可他也因此與魏進忠、李嵩等奸佞結下了更深的仇怨,他們暗中勾結,伺機報複。【那時的我,雖然知道自己處境危險,卻依舊沒有退縮。我以為,隻要我堅守律法,堅守公道,奸佞們便奈何不了我。可我終究還是太天真了,官場的黑暗,遠比我想象的要深重。】
【德佑十三年秋,北元舉兵南下,德佑帝不聽勸諫,親率五十萬大軍北伐,結果在青木堡遭遇慘敗,全軍覆沒,帝被俘。消息傳回京城,朝野震動,人心惶惶。】謝淵的眼神驟然凝重,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仿佛就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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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剛被調回京城,擢升為兵部侍郎,尚未履新便逢國難。朝堂之上,以吏部尚書李嵩為首的投降派主張“南遷避禍”,聲稱“北元鐵騎勢不可擋,京師難守,不如退保江南,以圖後計”。滿朝文武議論紛紛,竟無一人敢反駁。
“言南遷者,可斬也!”謝淵挺身而出,聲如洪鐘,“京師乃天下根本,一旦南遷,人心離散,半壁江山儘失,大吳危矣!臣請立皇侄蕭鈺為帝,以安民心;整飭軍備,堅守京師,再圖營救聖駕!”他的話語擲地有聲,震懾了滿堂文武。內閣首輔劉玄深以為然,力挺謝淵之議,最終朝臣們達成共識,擁立皇侄蕭鈺登基,改元景泰,遙尊德佑帝為太上皇。
景泰帝即位後,拜謝淵為兵部尚書,加太保銜,兼禦史大夫,秩正一品,掌全國軍政、九邊防務,兼掌禦史台,監察百官。【臨危受命,我深知肩上責任千鈞。那時的京師,守軍不過十萬,且多為老弱殘兵,軍器陳舊,糧草匱乏。北元鐵騎距京師僅百裡之遙,危在旦夕。】
謝淵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頓軍紀、加固城防。他下嚴令:“凡守城將士,退後者斬;凡克扣軍餉、延誤糧草者,斬;凡造謠惑眾、動搖軍心者,斬!”同時,他征調兩京、河南備操軍、山東及南京沿海備倭軍、江北及北京諸府運糧軍,星夜馳援京師;又與工部尚書張毅合作,趕製火器、弓箭、盔甲,修複城牆工事;親自坐鎮德勝門,與將士們同食同宿,鼓舞士氣。
“大人,北元鐵騎來勢洶洶,我們兵力懸殊,不如向周邊藩王求救?”兵部侍郎楊武憂心忡忡地說道。
“藩王援兵路途遙遠,遠水難解近渴。”謝淵堅定地說道,“如今唯有死戰,方能守住京師,守住大吳江山。”他製定了“誘敵深入、伏兵夾擊”的戰術,派將領率少量兵力迎戰,佯裝敗退,將北元鐵騎引入德勝門埋伏圈,然後下令火器齊發,伏兵四起,大敗北元軍。
經此一役,北元鐵騎元氣大傷,又因糧草不濟,不得不撤兵北歸。京師保衛戰大獲全勝,大吳江山轉危為安。【那時,我以為經此劫難,朝堂會清明向好,君臣會同心同德,共扶社稷。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場勝利,卻為我日後的遭遇埋下了禍根。】
魏進忠、李嵩等人因主張南遷失勢,對謝淵恨之入骨,暗中策劃著如何將他扳倒。【他們開始散布謠言,說我“獨斷專行,培植親信”“濫用職權,耗費國庫”,甚至說我“意圖擁兵自重,謀反篡位”。】謝淵對此心知肚明,卻依舊不為所動,他堅信,隻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謠言終將不攻自破。
【身兼禦史大夫之職,監察百官、彈劾不法是我的職責所在。】謝淵的回憶中,多了幾分凜然正氣。按《大吳禦史台章程》,禦史大夫有權彈劾文武百官,無論其職位高低,隻要觸犯律法、貪贓枉法,均可彈劾。
任職期間,謝淵始終堅守原則,不避權貴,彈劾了一大批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官員。他深知,青木之變的慘敗,根源在於吏治腐敗、軍紀鬆弛,若不肅清奸佞,整頓朝綱,大吳江山難安。
當時,鎮刑司提督魏進忠掌特務機構,統轄鎮刑司舊吏與密探,權力極大。他利用手中的權力,製造冤獄,誣陷忠良,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許多官員明知魏進忠不法,卻因畏懼他的權勢,不敢彈劾。】
謝淵收集了魏進忠的大量罪證,包括製造冤獄的卷宗、賣官鬻爵的賬目、貪贓枉法的證據,然後上書朝廷,彈劾魏進忠“擅權亂政,構陷忠良,貪贓枉法,罪大惡極”,請求將其革職查辦,交由三法司會審。
可彈劾奏折遞上去後,卻遭到了魏進忠黨羽的阻撓。吏部尚書李嵩、總務府總長石崇等人紛紛上書,為魏進忠辯解,說謝淵“誣陷忠良,意圖排除異己”。景泰帝雖倚重謝淵,卻也忌憚魏進忠的勢力,不願引發朝堂動蕩,最終隻下令“申斥魏進忠,令其改過自新”,並未對其進行實質性的懲處。
【這次彈劾,雖然沒有扳倒魏進忠,卻讓我與他的矛盾徹底激化。他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謝淵心中清楚,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此後,魏進忠、李嵩、石崇、徐靖等人暗中勾結,形成了龐大的奸佞集團。他們深知,謝淵手握軍政大權,兼掌監察,深得民心,若不能找到“致命”的罪名,很難將他扳倒。【恰逢此時,被軟禁南宮的德佑帝不甘寂寞,與奸佞們暗中勾結,意圖複辟。他們便定下毒計,待複辟成功後,以“謀立外藩”的罪名誣陷我,這是封建王朝最嚴重的罪名,一旦坐實,必死無疑。】
【如今身陷囚室,回想被構陷的始末,許多細節都透著蹊蹺。】謝淵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心中的悲涼漸漸被冷靜取代,他開始複盤整個事件,試圖找出其中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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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武八年,徐靖、石崇等人發動“奪門之變”,擁立德佑帝複辟。次日,便有人上書,彈劾謝淵“謀立外藩、僭越擅權”,請求將其下獄治罪。按《大吳律?賊盜律》,“謀立外藩”是十惡不赦的重罪,需有確鑿的證據,包括密信、證人、物證等。可指控他的“證據”,卻隻有一封所謂的“廢立密信”和幾名被嚴刑逼供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