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謝淵列傳》載:“德佑初,謝淵任山西邊衛總兵官,轄三關九隘,戍邊凡五載。時邊軍糧餉調度多為奸吏所困,克扣成風,禦寒物資常不及額。淵察其弊,力主清查,卻遭戶邊勾結阻撓。歲末大雪封山,三關哨所糧儘衣單,士卒凍餓瀕死,淵棄文書往複之繁,攜親信五人,冒雪親赴前線,踏冰履雪七日,送達糧草棉衣,邊地士卒感其恩,百姓懷其德,為立生祠於雁門關下。及淵蒙冤入南宮囚室,邊地軍民聞訊,多有泣血者。”
史評:《通鑒考異》曰:“謝淵戍邊之難,非獨在北元之擾,更在內部之蠹。太祖蕭武設邊軍製度,置戶部掌糧餉,兵部掌軍政,玄夜衛北司掌監察,本欲三權相製,防杜弊端。然德佑年間,官官相護已成積習,糧餉克扣之事屢有發生,監察形同虛設。淵之冒雪送糧,是護邊軍之根本;今淵困寒獄,夢憶戍邊,非懷舊之樂,實乃以昔時之堅守,明今日之清白也。夢中雪路,是忠勇之路;夢中士卒,是社稷之基;夢中百姓,是公道之證。縱使偽證汙名,強權壓身,然淵之赤心,已刻於邊山雪石,銘於軍民肺腑,非人力所能滅。”
白頭吟?雪夜守邊歌
雪壓昆侖萬仞青,白頭孤劍赴邊庭。
冰橫瀚海三關斷,風卷狂沙九塞冥。
敢逆穹蒼擔浩氣,願攜孤膽破寒冥。
醉來長嘯驚星月,醒後猶思衛漢寧。
囚室的寒意如附骨之疽,深夜裡愈發刺骨。我靠著冰冷的石牆,單薄的囚服根本抵擋不住牆角冰棱散發的寒氣,腳踝上的鐵鏈被凍得冰涼,每一次細微挪動,都發出“錚然”的脆響,在空曠的囚室裡蕩開回音,又漸漸消散在漫天風雪中。
饑寒交迫間,意識漸漸模糊,眼前的雪花仿佛化作了北境漫天飛絮,忽遠忽近,飄忽不定。倦意如潮水般湧來,我合上古澀的眼皮,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那些塵封的戍邊歲月,竟如潮水般湧入腦海——恍惚間,我似是墜入了一場沉酣的夢境,風雪更烈,卻也更真切。
夢中的我,恰是弱冠剛過、初任山西邊衛參將的年紀。一身玄色勁裝襯得身姿挺拔,腰束玉帶,佩著太祖禦賜的七星劍,劍穗在風雪中輕輕晃動。那時的我,眼裡還沒有曆經世事的滄桑,隻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銳氣,仿佛憑著一腔熱血,就能守住這萬裡邊防線。
周遭的光影有些恍惚,像是蒙著一層薄紗,我站在山西邊衛的偏帳前,帳外雪如鵝毛,狂風呼嘯,卷起的積雪打在帳簾上“嘩嘩”作響,聲音既清晰又遙遠,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帳內,燈火通明,牆上懸掛的《山西邊衛布防圖》墨跡如新,圖上密密麻麻的紅點,標記著每一處哨所的位置,伸手去觸,指尖卻隻碰到一片冰涼的虛空,才驚覺這不過是夢影。
可那份年輕氣盛的豪情,卻真實得仿佛就在昨日——那時的我,總覺得守邊是天大的榮耀,隻要身先士卒,就能讓弟兄們信服,就能讓北元鐵騎不敢越雷池一步。
“大人!緊急軍情!”一聲急促的呼喊刺破風雪,恍惚間,一名斥候身披厚厚的積雪,跌撞著闖入帳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鎧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單膝跪地時,雙手高舉的軍報仿佛在光影中晃動。
我心中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接過軍報。紙張被雪水浸透,字跡卻依舊清晰,上麵密密麻麻寫著:三關哨所大雪封山已逾三日,糧草耗儘,禦寒棉衣短缺大半,十七名士卒凍傷,三名重傷昏迷。指尖攥緊軍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些士卒凍得發紫的臉龐、乾裂的嘴唇,竟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他們是我麾下的弟兄,是跟著我戍邊的手足,我還記得其中一個叫小石頭的年輕士卒,剛入伍時才十五歲,眉眼間還帶著稚氣,如今卻可能已凍得奄奄一息。北境是大吳的門戶,他們是門戶上的鐵釘,若任由他們凍餓而死,北元鐵騎趁虛而入,山西危矣,大吳危矣!
恍惚間,我似是又看到了帳案上的糧餉撥付卷宗,上麵赫然寫著“本月糧餉、棉衣已於初三撥付,初六抵達邊衛”。可如今已是月中,物資卻遲遲未到,其中定有蹊蹺。我伸手去翻卷宗後的接收回執,簽字模糊不清,印章也與邊衛接收官的印鑒不符,指尖劃過紙麵,隻覺得一陣冰涼,心中已然明了:這回執是偽造的,糧餉定是在途中被克扣了!那時的我,年少氣盛,哪裡容得下這等齷齪事?隻覺得一股怒火從胸腔裡噴湧而出,恨不能立刻將那些中飽私囊的蛀蟲揪出來,碎屍萬段。
“備馬!”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在夢中竟帶著幾分急切的回響。“挑選五名精壯親兵,帶上足夠的糧草、棉衣、炭火和藥品,隨我親自前往三關哨所!”
恍惚間,似有老軍勸阻的聲音傳來,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雪幕:“大人,您是參將,千金之軀,何必親往?風雪正緊,山路險峻,恐有不測!不如派副將前往便是。”可我已然轉身,抓起帳外的披風裹在身上——那披風是母親親手縫製的,裡麵絮了厚厚的羊絨,帶著家的暖意,是我赴任時母親千叮萬囑讓我帶的,說北境寒冷,莫要凍著。那時的我,總覺得母親多慮,守邊的男兒,哪能怕這點風雪?如今想來,那份暖意,竟是我年少時最堅實的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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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們的長官,弟兄們在前線凍餓,我豈能安居後方?”我甩開勸阻的手,聲音擲地有聲,“身為將官,若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何以服眾?這點風雪,這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那時的我,不懂官場的彎彎繞繞,隻知道“將心比心”四個字——弟兄們肯為我賣命,我便不能負了他們。
夢境中的風雪愈發猛烈,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我翻身上馬,五名親兵緊隨其後,毅然踏入了漫天風雪。馬蹄踏在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既清晰又虛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記憶與現實的交界。我走在最前麵,手中緊握韁繩,目光警惕地觀察著前方的路況,風雪打在臉上,如刀割般疼,卻又帶著幾分不真實的恍惚,像是隔著一層薄冰觸摸寒冷。年少的我,隻覺得這風雪是對我的考驗,隻要闖過去,就能證明自己,就能守住弟兄們,那份熱血沸騰的感覺,如今想來,依舊讓人動容。
雪深及膝,馬蹄深陷雪中,每一步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我的靴底早已被積雪浸透,冰冷的雪水順著褲管往上鑽,凍得雙腿發麻,可這寒意卻又有些恍惚,時而刺骨,時而又仿佛被一股暖流驅散——那是年少時的熱血,是對弟兄們的牽掛,支撐著我一步步往前走。我咬牙堅持,時不時回頭高聲鼓勵親兵:“再加把勁!早一刻到,士兵們便少受一刻罪!”
恍惚間,山路忽遠忽近,有些路段清晰得能看到積雪下的碎石,有些路段卻模糊一片,像是被風雪揉成了一團。一名親兵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聲音帶著哭腔:“大人,我們……我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這樣下去,我們可能還沒到哨所,就先凍僵了。”
我勒住馬韁,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壺烈酒遞給親兵。酒壺是父親留下的,黃銅打造,帶著歲月的包漿,仰頭喝下一口,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暖意瞬間擴散開來,卻又帶著幾分虛幻的灼熱。“喝一口,暖暖身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兄們在哨所裡沒有棉衣,沒有炭火,啃的是凍硬的乾糧,喝的是雪水,他們都能堅持,我們這點苦,算得了什麼?”那時的我,總把“堅持”二字掛在嘴邊,卻不知這兩個字背後,是多少弟兄的忍饑挨餓,是多少家庭的牽腸掛肚。
我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另一名凍傷的親兵身上,轉身繼續前行。風雪中,我的身影似乎與記憶中的自己重疊,那些曾經的艱辛與執著,在夢境中愈發清晰。我記得那時的我,腳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卻依舊咬著牙往前走;我記得那時的我,餓了就啃一口凍硬的乾糧,渴了就抓一把雪塞進嘴裡,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到哨所,快點讓弟兄們吃上熱飯,穿上暖衣。我知道,哨所裡的弟兄們還在等我,他們信任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哪怕這隻是一場夢,我也要走到他們身邊。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雪卻依舊沒有停歇。就在眾人幾乎絕望之時,遠處終於出現了一絲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是哨所的篝火!”一名親兵興奮地喊道,聲音在風雪中有些飄忽。
我心中一喜,連忙加快腳步。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哨所的輪廓漸漸清晰,卻依舊帶著幾分夢幻的模糊——那是一座簡陋的石砌哨所,屋頂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幾頂破舊的帳篷搭在周圍,篝火的光芒從帳篷縫隙中透出來,微弱卻溫暖。
當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抵達時,守哨的士卒們正蜷縮在帳篷裡,身上裹著單薄的舊衣,有的甚至把茅草塞進衣服裡禦寒。他們的麵容有些模糊,像是蒙著一層霧靄,可看到我冒著大雪前來,一個個先是驚愕,隨即熱淚盈眶,紛紛掙紮著跪倒在地:“大人!您怎麼來了?”小石頭也在其中,他的臉頰凍得發紫,雙手紅腫,卻依舊努力挺直腰板,眼神裡滿是崇敬。
我連忙扶起他們,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滿是暖意:“讓弟兄們受苦了。”伸手去觸他們的肩膀,隻覺得一片冰涼,那觸感真實得讓人心疼。我當即下令分發糧草和棉衣,親兵們解開行囊,熱氣騰騰的乾糧、厚實的棉衣、溫暖的炭火一一送到士卒手中。小石頭接過一件棉衣,小心翼翼地穿上,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笑容純粹而真摯,像是雪地裡綻放的梅花。看著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熱乾糧,圍在炭火旁取暖,凍得發紫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我心中湧起一陣欣慰,恍惚間,竟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那時的我,隻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隻要弟兄們安好,隻要邊防線穩固,我受再多的罪也心甘情願。
夜晚,我與士卒們圍在篝火旁烤火取暖。炭火劈啪作響,火星四濺,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的,光影晃動間,他們的麵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我拉著他們的手,促膝長談,仔細詢問邊防的布防、北元的動向,還有他們在守邊過程中遇到的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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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北元騎兵近來時常在邊境遊蕩,伺機騷擾,我們的哨所防禦工事太過簡陋,很難抵擋他們的突襲。”一名老兵的聲音傳來,既清晰又遙遠,帶著幾分沙啞。他叫老陳,是哨所裡資曆最老的士卒,參加過多次戰鬥,身上帶著好幾處傷疤。
我點了點頭,伸手去摸案上的紙筆,指尖卻隻碰到一片虛空,恍惚間,紙筆又出現在手中,我認真地記錄下來:“你說得對,防禦工事必須加固。回去後,我會立刻上書朝廷,請求撥款修繕哨所,增設鹿角和壕溝,讓北元騎兵無縫可鑽。”那時的我,總覺得隻要朝廷批準,事情就能辦成,卻不知官場的盤根錯節,那些看似簡單的請求,背後要經曆多少推諉與阻撓。
“大人,我們的弓箭射程太短,北元騎兵的弓箭比我們的遠,每次交鋒,我們都吃虧。”小石頭說道,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有些飄忽,像是隨時會消散。他眼中帶著一絲不甘,也帶著一絲期盼,希望我能為他們爭取到更好的裝備。
我心中一喜,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建議很好!我會與工部聯係,爭取儘快為你們配備新的強弓,再請工匠教你們製作火箭,保證讓北元騎兵吃大虧!”我說得斬釘截鐵,心中滿是豪情,那時的我,堅信自己有能力為弟兄們爭取到一切,堅信隻要上下一心,就能守住這萬裡邊防線。
士卒們紛紛暢所欲言,提出了很多切實可行的想法:有的建議在山口設置陷阱,有的建議加強烽火台的聯絡,有的建議組織士卒開墾荒地,實現糧草自給。他們的聲音在風雪中交織,既真實又虛幻,我一一應承下來,拍著胸脯承諾:“你們說的這些,我回去後都會一一落實。守邊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我們所有人的事,你們的建議,比黃金還珍貴。”恍惚間,篝火的暖意包裹著我,與士卒們的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起,竟讓我暫時忘卻了囚室的寒冷與屈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熱血沸騰的年紀,與弟兄們並肩作戰,守護著共同的家園。
返程途中,路過一個偏遠的村莊。村莊不大,幾十戶人家散落在雪地中,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帶著幾分夢幻的詩意。得知我是為邊防守士卒送物資的參將,村民們紛紛從家裡跑出來,圍在道路兩旁,他們的身影有些模糊,卻帶著淳樸的暖意。
一位白發老丈拄著拐杖,領著幾名村民,捧著剛蒸好的窩頭、自家醃製的鹹菜和一捆捆炭火,走到我麵前。他的麵容在風雪中有些看不清,卻能感受到他眼中的真誠,深深鞠了一躬:“謝大人,您辛苦了!守邊的士卒們保護我們不受北元鐵騎侵擾,讓我們能安穩種地、過日子,我們也該為他們做點什麼。”他的聲音帶著幾分蒼老,卻充滿了感激。
我連忙扶起他,指尖觸到他粗糙的手掌,帶著泥土的溫度和歲月的滄桑,真實得驚人。“老丈,不必如此。守護百姓是我們軍人的職責,這些東西,你們留著自己用吧。”那時的我,臉皮還薄,麵對百姓的感謝,竟有些手足無措。
“謝大人,您就收下吧。”老丈堅持道,聲音帶著幾分執拗,“我們家裡雖然不富裕,但這些窩頭和鹹菜還是有的。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莊稼人。”他身後的村民們也紛紛附和,有的把懷裡的雞蛋塞給親兵,有的把自家織的粗布遞過來,眼神裡滿是期盼。
我看著他們手中捧著的食物和炭火,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眼眶瞬間濕潤了。恍惚間,我似是又感受到了那份久違的溫暖——那是百姓對軍人的信任,是魚水情深的見證。我想起自己赴任時,母親曾說:“為官者,當以民為天,百姓過得好,國家才能安穩。”那時的我,似懂非懂,如今在夢中重溫,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這份溫暖,比炭火更能暖人心,比任何功名都更珍貴。我不再推辭,讓親兵收下禮物,鄭重地說道:“老丈,各位鄉親,謝謝你們!我一定會把你們的心意帶給士卒們,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付出,百姓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村民們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們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像是融入了漫天飛絮。我翻身上馬,向他們揮手告彆,走出很遠,回頭望去,他們仍站在村口,身影如剪影般,定格在風雪中。那時的我,心中滿是感動與自豪,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為了這些淳樸的百姓,為了這片土地的安寧,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錚——”腳踝上的鐵鏈突然晃動,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如驚雷般刺破了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