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德佑朝紀事》載:“帝蕭桓孤坐禦書房,朱筆懸案凡三日夜,未敢輕落。徐靖、魏進忠、李嵩、石崇等率六部親信及黨羽環伺宮闕,逼宮不止;秦飛率玄夜衛北司查案,為周顯南司所扼,證人遭囚,證據被毀,步步荊棘,寸進不得;近侍李德全承徐黨之意,旦夕侍側,以‘複位之基’‘南宮之辱’反複催逼,言詞懇切而暗藏利刃。帝既困於複位未穩之焦灼,恐一朝傾覆。
複懼於南宮囚居之奇辱,怕重蹈覆轍;更感於徐黨官官相護之密網,朝野上下無隙可脫。終閉目垂淚,顫筆書‘從汝等所請’五字,墨痕因腕顫而暈散,點點如泣血,謝淵忠魂,遂定於一夕。
時大理寺卿遭囚,刑部尚書被斥,都察院禦史罷黜殆儘,三法司形同虛設;玄夜衛分裂為南北二司,南司附黨,北司孤懸;鎮刑司、詔獄署、吏部、總務府權柄儘歸徐黨,上下勾連,黨羽布網於州郡朝野,公道蕩然無存,冤獄已成定局。”
史評:《通鑒考異》曰:“蕭桓此泣血朱批,非獨一人之愆,實乃封建皇權體製積弊之總爆發,時代之劫也。複位之君,根基未固,權柄多寄於翊戴黨羽,不得不以生存為先,公道為輕,權衡之間,良知難守。
徐黨官官相護,串連六部特務,律法淪為構陷之私器;鎮刑司、玄夜衛南司之流特務橫行,羅織罪愆,濫施刑罰,忠良無片瓦容身之地。‘從汝等所請’五字,一字千鈞,鈞鈞皆壓碎帝王殘存之良知,字字儘祭獻於搖搖欲墜之江山。
其悲不在於殺一忠良謝淵,而在於殺忠者非本心之惡,實乃權柄失衡、體製痼疾下之必然——君為權所困,臣為黨所縛,法為私所用,忠良為犧牲,朝野上下,無人能脫其桎梏。此非蕭桓一人之悲,實乃曆代封建王朝末世之通弊,體製失衡則公道不存,官官相護則忠良遭戮,千古一轍,可歎可鑒也。”
伸冤情賦
維奸佞之肆起兮,禦筆誤鎖俊彥。
奸風猖獗以蔽國兮,若重淵之黯黯。
理刑院內,冤獄孽生。酷吏肆虐,罔顧律典。
忠良蒙冤,魂魄悲歎。
玄夜衛中,凶徒縱橫。惡行昭彰,怨氣盤纏。
餘懷鐵律之嚴正兮,誓斬貪泉之汙源。
豈容奸佞,霸踞朝端。
彼等結黨以營私兮,陷社稷於倒懸。
願乘長風,破萬裡之波瀾。
待得他年,若遂澄清宏願。
滌蕩奸邪,使宇內之清晏。
令忠良之含笑兮,於九泉而無憾。
觀夫往昔,賢才遭難。
奸佞得誌,正道多舛。
今吾奮袂而起兮,欲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冀朝堂之清明兮,複家國之盛顏。
亂曰:
奸佞亂國兮忠良冤,持律除穢兮誌彌堅。
宏願得償兮陰霾散,忠魂慰藉兮國永安。
禦書房內,殘陽透過雕花窗欞斜射而入,在金磚上投下斑駁的暗影,與初燃的燭火交織,光影沉浮間,蕭桓的身影被拉得忽長忽短,滿是掙紮的狼狽。殿外朔風初起,卷著晚歸的寒鴉,嗚嗚咽咽掠過宮牆,那涼意穿透窗縫,浸得案幾冰涼,也凍得蕭桓指尖發僵。金磚縫裡凝著未乾的朝露,寒氣從腳底絲絲往上竄,順著龍袍的褶皺攀爬,與殿內凝滯的空氣交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連燭火都似被壓得搖曳不定,焰苗忽明忽暗。
案上的奏折攤開,“處死謝淵”四個黑體大字由徐靖親筆書寫,墨跡沉鬱如鐵,旁附六部聯名彈劾的疏文,吏部尚書李嵩、鎮刑司提督魏進忠、總務府總長石崇的署名赫然在列,每一份疏文都極儘羅織之能事,將“通敵謀逆”“私挪軍需”“結黨營私”的罪名扣得死死的,字裡行間透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疏文旁,一份草擬的聖旨已然謄清,隻待帝王朱批,那“初春西市斬立決”的字樣,格外刺目——按《大吳律》,死刑當循秋決舊製,徐黨竟迫不及待促至初春,其心昭然。
蕭桓的目光掃過案角堆積的密報碎片,那是秦飛今日午時通過暗線遞來的急報,被玄夜衛南司攔截時撕得粉碎。僅存的殘片上,“張啟遭酷刑”“石崇毀賬”“魏進忠調兵”等字樣隱約可見,每一個字都在控訴著徐黨的急迫與狠辣。按《大吳官製》,玄夜衛北司掌刑獄勘驗,本可直呈帝王,然周顯掌南司,與魏進忠勾結,攔截密報、泄露查案動向,秦飛的每一步行動都在徐黨監視之下,查案之路早已被官官相護的網絡堵死。
殿外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是鎮刑司密探在廊下換防,靴底碾過磚石的聲響急促而沉重,如同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蕭桓本就緊繃的神經。他知道,徐靖、魏進忠、李嵩、石崇四人此刻正率六部親信守在太和殿外,禦道兩側燈籠高懸,人影攢動,連暮色都掩不住他們的焦灼——徐黨怕夜長夢多,怕秦飛尋得轉機,怕百姓請願聲勢擴大,竟連秋決的慣例都不顧,執意要在初春便了結謝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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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徐大人遣人三番來報,言京郊流言四起,恐謝黨餘孽借冬春交替、邊軍換防之際生亂。”李德全垂首侍立在側,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帶著刻意營造的恐慌。他袍角沾著些許塵土,顯然是往返禦書房與太和殿數次,眉宇間藏著掩不住的急切,“魏大人已調鎮刑司機動營駐守西市周邊,詔獄署也已加固牢房,隻待陛下朱批,便可定斬期於初春,永絕後患。”
蕭桓渾身一僵,背脊下意識地挺直了幾分。他怎會不知,所謂“流言四起”不過是徐黨的借口,邊軍換防本是常事,謝黨餘孽更是子虛烏有,徐黨急於促春決,不過是怕夜長夢多,怕謝淵的冤屈有昭雪之日。可他心中的那點執念,那點對謝淵的愧疚,那點對律法的敬畏,仍讓他想再緩一緩,哪怕隻是循例等到秋決,也好過這般急匆匆地成全徐黨的野心。
寒風從窗縫鑽入,吹動他鬢邊的發絲,也吹動案前的草擬聖旨,紙頁簌簌作響,似在無聲勸阻,又似在為即將逝去的忠魂哀鳴。按《大吳律》,功臣無反狀不得擅殺,死刑需三法司會審、報經帝王核準後循秋決舊製。可如今,大理寺卿因質疑密信真偽被打入詔獄,刑部尚書周鐵因請求會審遭魏進忠威脅,都察院禦史因彈劾徐黨被罷官流放,三法司形同虛設,無人能主持公道。徐靖掌詔獄署,拒絕會審;魏進忠掌鎮刑司,羅織罪名;李嵩掌吏部,安插親信;石崇掌總務府,偽造賬目。四人官官相護,將律法淪為私器,連秋決的慣例都敢打破,隻為儘快除掉謝淵。
蕭桓的目光落在案角的密報碎片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殘片邊緣,心中清楚,秦飛的查案早已陷入絕境,而徐黨急於促春決,不過是怕夜長夢多,要徹底掐滅最後一絲翻案的可能。
今日午時,秦飛最後一次遞來的急報雖被攔截,卻仍有零星字句透露出關鍵——張啟在詔獄署遭酷刑逼供,卻始終不肯誣陷謝淵,魏進忠已下令“不必留活口”;石崇為銷毀篡改賬目的痕跡,竟連夜焚燒總務府舊檔,幸而秦飛派人事先截獲部分殘頁,卻被玄夜衛南司半路劫走;周顯更是以“防範謝黨劫獄”為由,將玄夜衛北司精銳調離京師,讓秦飛孤掌難鳴。
“陛下,秦大人遣親信冒死遞來口信,言石崇焚毀的賬目中,有晉豫賑災糧款的關鍵痕跡,若能尋回,便可戳破‘私挪軍需’的偽證。”李德全似是無意提及,語氣卻帶著一絲警告,“然魏大人已下令封鎖總務府,鎮刑司密探晝夜巡查,秦大人恐難有進展。徐大人言,此等逆臣,多留一日便多一日隱患,初春處斬,方能安撫朝野、穩定邊軍。”
蕭桓喉間發緊,他怎會不懂李德全的言外之意——徐黨已經布好了局,不僅要殺謝淵,還要銷毀所有翻案的證據,連秦飛都已自身難保。按《大吳官製》,玄夜衛指揮使雖直屬於帝,然周顯早已投靠徐黨,南司密探遍布京師,秦飛的親信連宮門都難以靠近,更彆提麵聖稟明實情。
他想起今日早朝,徐靖當眾呈上“謝黨餘孽”的名單,竟將秦飛、張啟皆列入其中,直言“此二人與謝淵勾結,意圖翻案亂政”,懇請陛下“一並嚴懲”。若非內閣首輔劉玄拚死力諫,言秦飛查案多年、素有忠名,恐秦飛此刻已與謝淵同囚詔獄。可即便如此,秦飛如今也被周顯以“協查謝黨”為名,變相軟禁在玄夜衛北司衙署,行動處處受製。
“徐黨急於斬草除根,連秦飛都容不下。”蕭桓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乾澀。他知道,徐黨促春決,不僅是為了殺謝淵,更是為了借機清除所有異己,鞏固權力。一旦謝淵身死,秦飛、張啟便成了孤魂野鬼,徐黨要除掉他們,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他這個帝王,若再拖延,恐連自身都將被徐黨徹底架空。
殿外傳來隱約的喧嘩,是徐黨親信在太和殿外高呼:“請陛下速批聖旨,初春斬逆臣,以安天下!”聲音此起彼伏,穿透暮色,傳入禦書房,如同一把把利刃,反複切割著他的神經。蕭桓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望見太和殿外燈籠如晝,百官黑壓壓跪倒一片,徐靖、魏進忠四人跪在最前,身姿挺直,眼神灼灼,顯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們這是要逼朕無路可退。”蕭桓心中一沉,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他清楚,徐黨已經掌控了足夠的力量,從六部到特務機構,從京師到邊軍眼線,官官相護,密不透風。他們急於在初春處斬謝淵,便是要趁著複位未穩、朝野未安,儘快清除最大的障礙,讓他再也沒有依靠忠良製衡黨羽的可能。
蕭桓的思緒被殿外愈發急促的呼喊聲拉回,“初春處斬!以安天下!”的口號聲越來越響,震得窗欞微微顫動,也震得他心口發緊。徐靖、魏進忠、李嵩、石崇四人顯然是算準了他複位未穩,不敢與朝野“眾意”相悖,竟連最後的體麵都不肯給,非要在今日傍晚逼他定下初春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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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吳官製》,死刑決斷需經帝王與三法司合議,斬期定在秋決,乃祖製所定,意在慎刑。可徐黨如今繞過三法司,以“輿情洶湧”“邊軍不穩”為由,強逼他更改斬期,實則是根本不顧祖製律法,隻圖一己之私。李嵩甚至在疏文中直言:“謝淵逆跡昭彰,民怨沸騰,若待秋決,恐生變故,初春行刑,正合天意民心。”所謂“民心”,不過是徐黨煽動親信偽造的假象。
蕭桓想起方才李德全遞來的密報,言徐靖已暗中聯絡詔獄署緹騎,備好囚車與刑具,隻待聖旨一頒,便將謝淵從詔獄移至西市死牢,日夜看管,以防“意外”。魏進忠更是調動鎮刑司密探,以“防範謝黨劫獄”為名,封鎖了西市及周邊街巷,連尋常百姓都不得靠近,這般興師動眾,哪裡是防劫獄,分明是怕有人從中作梗,斷了他們斬除謝淵的念想。
“陛下,李大人遣吏部侍郎張文來報,言六部各司已擬好初春行刑相關文書,隻待陛下朱批,便可即刻頒行天下。”李德全再次開口,語氣帶著不容錯辨的壓力,“徐大人言,若今日傍晚再不降旨,明日便率百官赴太廟哭諫,奏請先帝顯靈,定謝淵之罪。”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赴太廟哭諫,便是要將他這個帝王置於“違背天意、偏袒逆臣”的境地,讓他複位之名徹底崩塌。
蕭桓的身體微微顫抖,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他知道,徐黨說到做到,他們已經掌控了足夠的力量,足以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南宮囚居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那些日夜的寒冷與孤獨,那些朝不保夕的恐懼,讓他對失權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祖製的敬畏,超過了對謝淵的愧疚。
殿外的呼喊聲愈發熾烈,震徹宮闈。吏部侍郎張文率一眾吏部官員長跪禦書房外青磚之上,躬身叩首,額頭觸地有聲,齊聲稟道:“陛下!六部同心共諫,懇請陛下準謝淵初春處斬,正國法、安民心,勢在必行!此逆臣不除,人心難安,朝局難穩,遲則生變,恐釀大亂,屆時再無轉圜餘地,陛下追悔莫及!”
聲浪雄渾,裹挾著不容置喙的脅迫之意,層層疊疊撞向殿宇。暮色本就沉凝,此刻更被這股逼人的氣勢壓得愈發晦暗,連宮簷下初燃的燈籠光暈,都似在聲浪中顫栗,難掩那份山雨欲來的壓抑。
蕭桓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份草擬的聖旨上,“初春西市斬立決”七個字如針般刺目。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徐黨急於除患,步步緊逼,若再拖延,明日太廟哭諫一出,他便會陷入“不忠不孝、偏袒逆臣”的境地,帝位將岌岌可危。為了保住帝位,為了避免更大的動亂,他隻能妥協,隻能打破祖製,應允這初春處斬的要求。
蕭桓顫抖著拿起朱筆,筆杆冰涼堅硬,卻重逾萬鈞,仿佛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謝淵沉甸甸的性命,是大吳祖製的尊嚴,是天下忠臣的寒心。筆尖未動,指節已因用力而泛白,連帶著小臂都在微微抽搐,筆杆上的蟠龍紋硌得掌心生疼,卻遠不及心口的絞痛——他清楚,自己即將親手打破秋決祖製,成全徐黨的野心,將一位忠良送上斷頭台。
案上的草擬聖旨墨跡未乾,“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保兼兵部尚書兼禦史大夫謝淵,通敵謀逆,私挪軍需,結黨營私,罪證確鑿,屢經彈劾,輿情洶湧。朕念及國體,慎思再三,然逆臣不除,國無寧日,民無安時。今特頒旨,廢秋決舊例,判謝淵斬立決,於來年初春正月十五西市行刑。其黨羽楊武、嶽謙等人,念其往日功績,既往不咎,若敢滋事,嚴懲不貸。欽此。”每一句話都像是徐黨早已擬定的陷阱,隻等著他落下這致命的一筆。
“廢秋決舊例……”蕭桓喃喃自語,聲音破碎,帶著難以抑製的痛苦。他身為帝王,本應是祖製律法的守護者,如今卻要為了一己之權,親手破壞流傳百年的秋決製度,這與徐黨擅權亂政,又有何異?可徐黨的逼宮就在眼前,太廟哭諫的威脅如懸頂之劍,他沒有退路。
殿外的呼喊聲仍在繼續,“初春處斬!以安天下!”的口號聲與朔風交織,形成一曲絕望的樂章。蕭桓的目光掃過案上的《大吳律》,那本象征著王朝公正的典籍,此刻卻顯得如此諷刺。《大吳律?刑律》明載:“凡死刑,需三法司會審,證據確鑿,奏請帝王核準,於秋分後、冬至前行刑,非軍國大事、謀逆重案,不得擅改斬期。”謝淵一案,三法司未審,證據皆為偽造,何來“謀逆重案”之說?徐黨不過是借“國事”之名,行私利之實。
“陛下,張文大人仍在宮外跪請,言六部官員皆在太和殿等候,若再拖延,恐生民怨。”李德全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魏大人已令鎮刑司備好囚車,隻待聖旨一頒,便將謝淵移至西市死牢,確保初春行刑萬無一失。”這番話赤裸裸地暴露了徐黨的迫不及待,他們怕夜長夢多,怕秦飛尋得轉機,怕百姓請願聲勢擴大,竟連最後一點掩飾都不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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