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天德三年冬月初七事】大吳天德三年,冬月初七。朔風裹雪,砭人肌骨,金陵城青石板間,西市刑場舊血新雪相掩,腥氣隨寒風彌散。太保謝淵以“通敵”罪伏誅,首級懸正陽門城樓凡三日,麵呈青灰,發綴冰碴,在寒日下無複生氣。
是日,理刑院提督魏進忠晉正一品,服麒麟補服,鎏金蟒紋燦然。聖上親題“定國柱石”匾額,由八卒抬送其府,紅綢裹護,雪不能侵。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匿於街角,懷藏謝淵所贈龍紋銅扣,指節為銅緣所刻,血珠凝於銅麵。
城樓之下,魏氏所部番子盤查“逆臣同情者”,前一日於西市哭奠謝淵之老婦,已被枷於街口老槐,單衣抗寒,唇色烏青如槁木。謝淵既死,朝局震動。
越明日,進忠胞弟魏進祿即授從三品糧道,赴宣府奪印——原糧道大使為謝淵舊屬,交印時指節僵緊,掌繭欲裂。鎮刑司舊吏,多為前主事石遷黨羽,素善偽造文書,悉被詔獄署提督徐靖收歸理刑院,專司“核驗罪證”,日以新墨改舊檔,公署內墨氣與酒氣混雜,汙濁不堪。戶部尚書劉煥闔府三日,門環釘死,出則鬢霜益增,藏青袍領沾墨未拭,目色灰敗,不複往日神采。
兵部侍郎楊武藏謝淵手書邊軍布防圖於衣夾層,宿於簽押房,燭火徹夜不熄,案頭軍報高疊,懷內常揣謝淵所贈銅爐,爐壁磨瑩。前內閣輔臣劉玄甫入都門,未及卸塵,魏進忠即持天德帝口諭至,以“三邊急務需老成鎮撫”為名,遣其再赴宣府——明為倚任,實斥之離中樞也。唯秦飛仍圖查究,然玄夜衛令牌已形同虛設,往理刑院調閱卷宗時,門吏斜目拒之:“魏提督有令,謝逆案,閒人勿涉。”
訪謝玄楨不遇後至其山居
扁舟逐浪訪仙儔,一路江聲伴醉遊。
鷗隨遠岫雲邊落,楓染寒潭水上流。
鬆徑叩門驚犬吠,柴堂呼酒勸詩酬。
醉來共指秋空月,笑說浮生一泛舟。
兵部公署的炭火早在未時就熄了,炭盆裡隻剩些發黑的炭渣,連餘溫都散得乾淨。楊武緊裹著謝淵生前常穿的舊棉袍——袍角還沾著宣府的沙礫,袖口磨出了毛邊,是當年守邊時被弓弦磨破的——可寒氣還是從腳底往上鑽,凍得他指尖發僵,連翻糧冊都費力。銅燈盞裡的油燒得隻剩淺淺一層,燈花“劈啪”炸著,映著案上攤開的通州倉糧冊,“魏進祿”三個字被他用朱筆圈了又圈,墨跡濃得要透紙背。門軸“吱呀”一聲輕響,秦飛掀簾進來,肩上的雪粒觸到室內寒氣,瞬間融成水痕,在灰黑衛袍上洇出一片濕漬。
他反手插緊門閂,“哢嗒”一聲落鎖,才從懷中掏出半張焦黑的紙條——邊緣蜷曲如枯葉,是從火裡搶出來的:“這是趙三死前塞給我的人,那獄卒是我安插的。趙三被灌毒酒前,拚著最後一口氣說‘石遷舊印在徐靖手上’,話沒說完就倒了,血沫子濺得紙條都花了。”秦飛的聲音壓得極低,喉間帶著血腥味,是方才在雪地裡跑急了嗆的。
趙三是鎮刑司最得力的刻章吏,一手仿印的本事能以假亂真,也是秦飛眼下唯一的活口。楊武伸出凍得發顫的手指,輕輕撫過紙條上模糊的字跡,喉頭哽咽得發緊,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謝大人死前一日,我托獄卒遞了塊餅進去,他嗓子被烙鐵燙啞了,說不出話,就用指甲在我手心裡刻‘通州倉’三個字。我當時隻當他受刑糊塗了,如今才懂——他是在給我留活路,留翻案的線索啊!”
他猛地拍向糧冊,力道大得震得燈盞晃了晃,燈油潑出幾滴在紙上,“你看這裡!通州倉大使的簽押是假的!老倉大使寫了三十年簽押,左撇子,捺畫總往左下偏,這個簽押卻是右撇子寫的,飄得像紙鳶,比我十歲兒子初學寫字還不如——定是石遷那些狗東西仿的!”楊武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咳嗽起來,眼淚混著咳出來的血絲,滴在糧冊上。
門外突然傳來三下輕叩,短促而有節奏,是他們約好的暗號。楊武吹滅燈盞,秦飛摸向腰間佩刀,借著雪光,看見劉煥披著件打補丁的舊鬥篷踉蹌進來,鬥篷下擺沾著泥雪,顯然是繞著小巷七拐八繞過來的——魏進忠的人在各官署外都安了眼線。“彆查了,沒用的。”
老臣往冰冷的木椅上一癱,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從袖中摸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幾粒乾癟的穀粒,“我跟通政使老陳磨了兩個時辰,他才偷偷說,謝大人參魏進祿的折子,根本沒遞到聖上跟前,早被李嵩扣下了,連封皮都沒拆。”
劉煥捏著穀粒的手指泛白,“這是天津衛舊部從沉船殘骸裡撈的,混在船板縫裡,根本不是宣府軍糧的早稻,是江南的晚稻——魏進忠把軍糧賣到江南換銀子,再把空船鑿沉,用‘風浪失事’掩人耳目,這心黑得能滴出墨來!”
秦飛剛要拍案說“拚了命也要呈上去”,窗外突然閃過一道黑影,快得像陣風,隻在窗紙上留了個模糊的輪廓。三人瞬間噤聲,連呼吸都放輕了。楊武摸到窗邊,借著雪光看見牆根下插著支短羽箭,箭梢綁著張極小的紙條。他拔下箭展開,是周顯的字跡,筆鋒急促:“明日朝會,玄大人將奏請複核謝案——魏黨備妥‘反證’,慎行。”玄夜衛指揮使的提醒,像塊冰砸進秦飛心裡,澆得他熱血半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秦飛攥緊羽箭,箭杆上的毛刺紮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明日朝會,我必把這些證據呈上去!就算聖上不信,也要讓百官看看,謝大人是怎麼被冤枉的!”劉煥卻緩緩搖頭,眼角的皺紋裡積著絕望:“魏進忠連京營都買通了,京營總兵昨日還帶著副將去他府上送禮。你這一去,不是呈證據,是送命。”
天德三年冬月初九,紫宸殿的地龍燒得再旺,也驅不散殿內的滯澀寒氣。殿角銅鶴香爐裡的檀香燃得筆直,煙氣嫋嫋上升,卻遮不住百官臉上的凝重。劉玄站在丹陛之下,身上還帶著宣府的霜氣,藏藍官袍領口沾著雪粒,手裡捧著厚厚的三邊軍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震得朝笏微微發顫:“陛下,謝淵死前十日,仍以私印調十萬石糧馳援甘州衛,解了斷糧之危。
通敵者豈會資敵自家?魏進忠所呈‘通敵糧袋’,實為去年冬朝廷發放的冬衣包裹袋,宣府衛尚存封條殘片,可辨真偽!”劉玄的聲音越說越響,帶著壓抑多日的憤懣,殿內幾位老臣悄悄抬眼,目光裡滿是讚許,卻沒人敢出聲附和。
魏進忠幾乎是劉玄話音剛落就出列,蟒紋補服掃過金磚,帶出一陣風,鎏金蟒紋在燭火下閃著冷光。他手裡舉著卷明黃綢布的招供狀,綢布邊緣繡著細密龍紋,是內府造辦處的手藝,“招供”二字用金粉題寫,刺眼得很。“玄大人遠道歸來,怕是被邊將的花言巧語蒙了!”
魏進忠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拿捏的威嚴,“這是謝淵親筆招供狀,手印清晰,指腹的老繭都印得明明白白,還有北元使者的供詞——他與元人約定,獻大同衛換世襲王爵,待元人入金陵,便封他為‘江南王’,證據確鑿,不容抵賴!”說罷,他側身示意徐靖上前,詔獄署提督捧著個烏木鑲銀的木盒,快步走到丹陛前,打開時露出枚發黑的銅印,“此印從秦飛親信張啟家中搜出,正是前鎮刑司石遷的舊印,印紋與‘通敵糧袋’拓片分毫不差——秦大人怕不是與謝淵早有勾結,同謀通敵!”魏進忠的目光掃過秦飛,像毒蛇吐信,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秦飛氣得渾身發抖,大步出列,剛要從懷中掏出穀粒與焦紙,就被一道緋紅身影攔住。吏部尚書李嵩擋在他身前,緋紅官袍的衣擺掃過秦飛的靴麵,李嵩壓低聲音,語氣裡帶著哀求與威脅:“秦大人,令堂昨日差人送了信,說您近來咳得厲害,夜裡都睡不安穩。
不如先回府休養,這些事自有我們這些老臣處置。”秦飛猛地轉頭,死死盯著李嵩,突然看見他袖口露出半塊羊脂玉佩——那是他母親的陪嫁,雕著牡丹紋樣,昨日魏進忠的番子以“查驗逆臣信物”為由從他家“借”走,此刻竟成了要挾的籌碼。秦飛的手停在懷中,指腹撫過冰涼的穀粒,胸口劇烈起伏,卻隻能硬生生把怒火咽回去。
“陛下明鑒!”楊武見秦飛被攔,立刻搶步上前,將厚重的糧冊高高舉過頭頂,糧冊邊角因常年翻閱而磨損,砸得他手臂發顫,“通州倉糧冊有假,魏進祿冒領五十萬石軍糧私賣江南,此乃鐵證!老倉大使可當堂對質,他從未簽過這樣的提糧文書!”魏進忠冷笑一聲,聲音裡滿是不屑,揮手召來個從五品官——正是石遷舊部、如今的理刑院主事:“楊侍郎怕是老糊塗了!
這糧冊是謝淵生前親手篡改,意在栽贓魏糧道。造辦處掌印太監已驗過,墨跡是謝淵常用的鬆煙墨,與他在禦史台的奏折墨跡一致,紙縫裡還沾著他案頭特有的樟木屑——這可是謝逆自己留下的‘罪證’,怎能賴到魏大人頭上?”那主事呈上驗墨文書,內府鮮紅大印蓋得醒目,瞬間壓下了楊武的聲辯。
天
德佑帝坐在龍椅上,手指反複揉著眉心,顯然有些煩躁。他的目光掃過百官,看見魏進忠身後站著的徐靖與理刑院一眾官員,又瞥見李嵩等人低頭斂目的模樣,最終落在劉玄身上,語氣帶著明顯的疲憊:“謝淵已死,屍骨都涼了,再查下去恐動軍心,寒了邊將的心。
魏卿,理刑院需嚴查謝淵餘黨,勿讓逆臣勢力死灰複燃。”話音剛落,魏進忠立刻跪地高呼“陛下聖明”,聲音洪亮如鐘,徐靖與石遷舊部跟著紛紛下跪附和,殿內回聲震得梁上積雪簌簌落下,掉在金磚上融成一小片水漬。劉玄望著龍椅上的帝王,突然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乾了,蒼老了十歲不止,手裡的軍報“啪”地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沒人敢上前去撿。
朝會剛散,百官還在丹陛前磨蹭著收拾朝笏,秦飛就被徐靖堵在了承天門外的漢白玉橋邊。詔獄署提督帶著百餘名番子,個個腰佩長刀,刀出鞘的寒光比地上積雪還冷,將秦飛團團圍住,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秦大人,魏提督有令,請您去詔獄‘對質’——趙三的同黨還沒抓到,您最了解他的行蹤,得去指認一二。”徐靖的聲音陰惻惻的,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眼神像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秦飛剛要拔腰間佩刀,手腕卻被人死死按住,轉頭一看是周顯。玄夜衛指揮使穿著玄色衛袍,肩上落著薄雪,力道大得不容反抗,低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已安排人喬裝成雜役,護著令堂去城外彆院了,彆衝動。”周顯的目光裡滿是擔憂,秦飛看著他身後玄夜衛兄弟們緊繃的臉,終是鬆開了握刀的手。
詔獄的寒氣比去年謝淵入獄時更甚,石壁上滲著水珠,凍成一層薄冰,空氣裡滿是黴味與血腥味,嗆得人喉嚨發疼。秦飛被關在謝淵曾住的牢房裡,牆壁上還留著謝淵用指甲刻的“忠”字,筆畫深刻,縫隙裡滲著發黑的血漬——那是謝淵被烙鐵燙得神誌不清時,用指尖一點點刻下的。夜幕降臨時,牢房外傳來淒厲的慘叫,一聲比一聲慘,混著婦孺的哭聲,被寒風卷得斷斷續續。
秦飛扒著木柵欄往外看,借著廊下昏暗的油燈,看見趙三的妻子抱著年幼的孩子,被番子拖拽著走過走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小手死死抓著母親的衣角,指甲都嵌進了布縫裡。徐靖提著染血的刀站在牢門外,刀上的血滴落在地,瞬間凍成小血珠,他笑容猙獰:“秦大人,招了吧。就說謝淵逼你同謀,你是被迫從犯。魏提督說了,隻要你畫押,不僅保你官複原職,還能升你做玄夜衛副指揮使,比現在風光多了。”
與此同時,楊武正在兵部公署的簽押房裡燒毀謝淵的奏折。火盆裡的火苗舔舐著泛黃的紙頁,紙灰打著旋兒飄得滿室都是,落在楊武的發間與肩頭。他一邊燒,一邊流淚,每燒一本都像在割自己的肉——這些奏折裡,有謝淵守邊的戰報,有安撫流民的條陳,還有彈劾貪官的諫言,全是他畢生的心血。
突然,公署大門被一腳踹開,魏進忠的親信帶著數十名番子闖進來,為首的千戶官袍上還沾著血跡:“楊侍郎,私藏逆臣文書,按律當斬!”他一腳踢翻火盆,火星濺到謝淵的舊棉袍上,瞬間燒起小簇火苗。楊武眼疾手快,撲過去抱住棉袍,用自己的身子壓住火苗,番子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在滾燙的金磚上,他的臉貼著地麵,能清晰感受到磚石的灼痛,卻死死護著懷裡的棉袍,聲音嘶啞如破鑼:“這是謝大人的遺物,我死也不放手!”
劉煥的府邸更是慘不忍睹。魏進祿親自帶著宣府兵趕來,以“查貪腐”為名,將劉府團團圍住。宣府兵一腳踹開朱漆府門,衝進內院時,八十歲的劉老夫人正坐在廊下縫補劉煥的舊袍,被番子一把拖拽在地,頭上的銀發散落,沾了滿是泥汙。劉煥珍藏的永熙帝禦賜端硯,被番子當石頭扔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墨汁濺了滿地,染黑了老夫人的棉鞋。老臣從書房衝出來,看見這一幕氣得渾身發抖,他跪在雪地裡,看著番子將他收集的糧冊、書信扔進火裡,火苗越燒越旺,映得他老淚縱橫。
突然,劉煥狂笑起來,笑聲裡滿是悲憤與絕望:“魏進忠,你這奸賊!構陷忠良,通敵誤國,總有天會遭天打雷劈!”話音剛落,一個番子揚起刀柄,狠狠砸在他頭上,劉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被番子用粗麻繩捆住,像拖死狗一樣拖進理刑院的囚車。囚車路過街頭時,百姓們都低著頭,不敢看他蒼白的臉,隻有幾個孩童不懂事,追在車後,被家長慌忙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