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天德五年,冬。正一品太保謝淵以“通敵謀逆”之罪斬於西市,整兩年。德勝門的血痕早已凝作深紫,城磚縫隙裡的血腥氣卻未散,風一吹,便卷著寒意撲進紫宸殿——此時的朝堂,已換了一番乾坤。原鎮刑司提督魏進忠,借構陷謝淵之功,踩著忠良的血路步步高升,竟以閹宦之身兼掌吏部、刑部兩衙印信,成了大吳開國以來首位身兼雙部尚書的內臣,權焰初張便灼人眼目。
彼時蕭桓帝雖仍禦座臨朝,卻已沉湎安逸,將“肅清餘黨”的權柄儘數付與魏進忠。這位新晉的雙部尚書,並未止步於領受“定功”之賞,他府中那方先帝禦賜的朱砂筆,早已磨得鋒銳,第一筆便指向了所有與謝淵有涉之人——或是曾與謝淵在兵部同署辦公的僚屬,或是朝會上為其辯解過“兵事當憑實績”的言官,甚至是戶部為其速撥過邊糧的吏員,皆被他劃入“謝黨餘孽”的名錄。
玄夜衛的緹騎靴聲開始夜叩街巷,鎮刑司的詔獄木枷白日裡便敢鎖拿官員,前一日還在朝堂議事的兵部侍郎,次日便接到貶往交趾煙瘴之地的文書;剛核完邊軍糧賬的戶部尚書,轉頭就被派去漕運最險的淮安“督辦冬糧”。百官噤聲,如履薄冰,連內閣首輔劉玄這般三朝元老,也隻能將憂憤壓在朝笏之下——謝淵的冤魂未遠,魏進忠的屠刀已舉。
山棲蜉蝣
薄翅承霜墜碧岑,苔痕印足印初心。
溪聲漫過浮生短,不向人間問古今。
謝淵的碎發仍懸於西市木杆,魏進忠的蟒袍已添上第四道金線。紫宸殿的傳旨聲剛落,他跪接聖旨時,額角觸地的力道都帶著刻意的張揚:“臣魏進忠,叩謝陛下隆恩,願為陛下剪除奸佞餘孽,護大吳江山永固。”起身時,他目光掃過階下百官,從內閣首輔劉玄的垂眸,到玄夜衛指揮使周顯的按劍,再到戶部尚書劉煥緊繃的下頜,一一記在心裡——這些人,皆是他掌權路上的障礙。
吏部公署的朱門尚未換下前任尚書的題字,魏進忠已帶著親信張文踏入正堂。案頭堆著全國官員的黃冊,是吏部存檔的核心機密,記錄著每個官員的履曆、考評與人際脈絡。他指尖撫過冊頁,停在“兵部侍郎楊武”的名字上,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謝淵守德勝門時,此人率京營馳援最是積極,朝會上還敢為謝淵辯解‘兵事當憑實績,不當以流言定罪’,倒是膽大包天。”
張文湊上前,躬身道:“大人明鑒,楊大人與謝淵共事三年,往來書信不下數十封,雖無實據通敵,卻已是同氣連枝。如今謝淵伏誅,他心中必有怨懟,留之恐為後患。”魏進忠不置可否,提起先帝禦賜的朱砂筆,筆尖在楊武名下頓了頓,批下“調度失宜,不堪重任,貶授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僉事”。交趾煙瘴彌漫,路途遙遠,且多蠻夷之亂,正二品侍郎貶為從五品僉事,明是外放,實則是將人往絕路上推。
“還有他。”魏進忠的筆又指向“戶部尚書劉煥”,“謝淵當年三請邊軍糧餉,皆是此人三日之內辦妥,效率之高,倒像是謝淵的家奴。”張文連忙附和:“劉大人掌國庫收支,手握財權,又與玄夜衛周顯過從甚密,若與謝黨勾結,後果不堪設想。”魏進忠指尖敲擊案麵,沉吟片刻:“此人根基深厚,不可貿然貶斥。傳我鈞旨,命他兼管漕運,即刻赴淮安督辦冬糧轉運——漕運積弊已久,稍有差池,便可治他個‘玩忽職守’之罪。”
說罷,他將朱砂筆擲在案上,墨汁濺出,在黃冊上暈開一小片暗紅,恰似謝淵刑場上濺落的血痕。“通知吏部各司,今日起,所有官員任免、調遣,皆需先報我親批,不得擅自做主。”魏進忠的聲音冷硬,“張文,你即刻擬文,將楊武的貶謫令、劉煥的調令發往各司,明日午時之前,必須辦妥。”
楊武接到貶謫令時,正在兵部處理邊軍軍籍核驗。文書遞到手中,“交趾僉事”四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與謝淵共事三載,深知其忠勇——德勝門之戰,謝淵凍裂手指仍徹夜批閱軍報,將自己的棉袍讓給凍得發抖的小兵,這樣的人,怎會通敵叛國?可魏進忠勢大,朝堂之上無人敢言,他縱有千般不甘,也隻能領旨。
他將手中的軍籍冊交給屬下,低聲道:“此冊關乎邊軍將士的糧餉與升遷,務必仔細核驗,不可出錯。”屬下見他神色黯然,欲言又止,楊武卻擺了擺手:“我去交趾,不過是換個地方為朝廷效力。隻是魏進忠這般排除異己,日後朝堂恐無寧日。”說罷,他摘下官帽,放在案上,帽上的孔雀翎羽微微顫動,似在為忠良鳴不平。
同一時刻,劉煥在戶部接到兼管漕運的調令。他心中清楚,這是魏進忠的試探與打壓——漕運涉及多方利益,魏黨的親信遍布沿線,稍有不慎便會身陷囹圄。他召來戶部侍郎陳忠,囑咐道:“我離京之後,國庫收支與邊軍糧餉調度,全仗你多費心。魏進忠近日動作頻頻,你凡事謹慎,若有異常,可暗中聯絡玄夜衛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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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點頭,從袖中掏出一份賬冊副本:“大人,這是近半年邊軍糧餉的發放記錄,其中有三筆款項,被魏進忠的親信蔣忠賢以‘應急’為由挪用,去向不明。我已將副本藏好,或許日後能用得上。”劉煥接過賬冊,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數字,心中一沉:“魏進忠不僅要排除異己,怕是還在覬覦國庫。你妥善保管,切勿聲張,待我在漕運沿線查探,或許能找到他的把柄。”
當晚,楊武離京。沒有送行的官員,隻有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喬裝成貨郎,在城門外接他。秦飛遞上一封周顯的密信:“楊大人,周大人囑咐,此去交趾凶險,這封玄夜衛的通行令牌你帶在身上,遇事可憑牌聯絡當地密探。魏進忠的構陷才剛開始,你務必保全自身,日後必有昭雪之日。”楊武接過令牌,攥在手中,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心中稍安,他對著京城方向拱了拱手,轉身踏入夜色。
魏進忠處理完楊武與劉煥,次日便將矛頭對準了謝府舊人。他召來詔獄署提督魏忠良,沉聲道:“謝淵雖死,但其幕僚、家奴仍在,這些人心中必存怨懟,若不肅清,恐日後生事。你帶緹騎去謝府,將所有幕僚、管家、親隨儘數拿下,押入詔獄審訊,務必找出他們與謝淵通敵的‘證據’。”
魏忠良領命,即刻率鎮刑司緹騎包圍謝府。謝府大門緊閉,管家謝福站在門前,擋住緹騎去路:“我家大人已蒙冤而死,你們為何還要為難婦孺與幕僚?”魏忠良冷笑一聲,揮手道:“奉魏大人令,捉拿謝淵通敵餘黨,反抗者,格殺勿論!”緹騎一擁而上,撞開大門,將謝府上下數十人儘數擒住,押往詔獄。
詔獄之內,刑具森然。魏忠良親自提審謝福,指著桌上的紙筆:“寫下謝淵與北元通信的下落,再指認幾個同黨,我便放你一條生路。”謝福被按在刑架上,衣衫被撕扯得破爛,卻挺直脊背:“我家大人一生忠君愛國,從未與北元通敵,何來通信?你們這些奸佞,構陷忠良,必遭天譴!”
魏忠良見狀,示意屬下用刑。竹簽釘進指縫,謝福慘叫一聲,額頭冷汗直流,卻仍咬牙道:“要殺便殺,休想讓我汙蔑謝大人!”魏忠良惱羞成怒,下令用“夾棍”之刑,謝福的腿骨發出“咯吱”的聲響,最終昏死過去。魏忠良看著昏迷的謝福,陰惻惻地說:“把他拖下去,好生看管,等他醒了,繼續審,我就不信他不招。”
與此同時,魏進忠在吏部安插親信。他將自己的親弟弟魏謙從地方從四品知府,一躍提拔為正三品吏部侍郎,掌管官員考核;將幕僚張啟任命為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負責文官銓選;蔣忠賢則從內務府次長,調任刑部郎中,掌管刑獄文書。短短三日,吏部、刑部的關鍵職位,已儘數被魏黨占據,舊臣或被排擠,或被迫噤聲。
魏進忠的動作,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內閣首輔劉玄召集幾位老臣,在府中密議。劉玄看著眾人,憂心忡忡地說:“魏進忠剛掌兩司,便如此大肆排除異己、構陷忠良,若不加以遏製,日後必成國之大患。”刑部尚書周鐵歎了口氣:“劉大人,魏進忠深得陛下信任,又掌控緹騎與詔獄,我們無憑無據,如何遏製?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
玄夜衛指揮使周顯沉聲道:“劉大人,周大人,魏進忠的構陷並非無跡可尋。謝府幕僚吳謙曾為謝淵草擬過彈劾魏黨貪腐的奏疏,我已命秦飛暗中保護吳謙的家眷,若能找到這份奏疏,便是魏黨貪腐的鐵證。”劉玄點頭:“周大人所言極是,但此事需萬分謹慎。魏進忠的眼線遍布京城,我們稍有動作,便會被他察覺。”
戶部侍郎陳忠補充道:“劉大人,我手中有魏進忠親信挪用邊軍糧餉的賬冊副本,若能與吳謙的奏疏相互印證,便能坐實魏黨貪腐之罪。隻是如今劉煥大人離京,我一人勢單力薄,不敢貿然行動。”劉玄沉吟片刻:“此事暫緩。我們先靜觀其變,暗中收集證據,待時機成熟,再聯名奏請陛下,彈劾魏進忠。”
眾人達成共識,正要散去,卻見下人匆匆來報:“魏大人派人送來了請柬,邀各位大人明日赴府中赴宴。”劉玄接過請柬,隻見上麵寫著“感念諸位大人同僚之誼,特設薄宴,共商國是”,字跡張揚,透著不可一世的氣焰。周顯冷笑:“他這是要試探我們,若不去,便是不給麵子;若去了,便是默認他的所作所為。”
劉玄將請柬放在桌上:“去,為何不去?我們正好借此機會,觀察他的動向,也讓他知道,朝堂之上,並非隻有他魏進忠一人。”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明日赴宴,切記言多必失,不可與他發生衝突,隻需靜觀其變便可。”
魏進忠的府邸張燈結彩,緹騎遍布內外,戒備森嚴。百官陸續抵達,大多麵帶諂媚,唯有劉玄、周顯、周鐵等幾位老臣神色淡然。魏進忠身著繡金蟒袍,坐在主位上,見眾人到齊,端起玉杯笑道:“今日邀諸位大人前來,一是感念陛下信任,讓我執掌兩司;二是想與諸位共商國是,如今謝淵餘黨未清,朝堂仍需整頓,還需諸位大人同心同德,輔佐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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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吏部侍郎張文便起身附和:“魏大人英明!如今朝堂清明,全賴大人運籌帷幄。謝淵餘黨一日不除,國無寧日,我等願聽大人差遣,為大人馬首是瞻!”話音未落,便有多位魏黨官員紛紛附和,“魏大人萬歲”“九千歲英明”的呼聲此起彼伏,雖無人敢明著喊“九千歲”,卻已將魏進忠捧上了天。
劉玄見狀,緩緩起身:“魏大人,謝淵雖伏誅,但其一案仍有諸多疑點。楊大人、劉大人皆是國之棟梁,無故被貶、被調,恐寒了百官之心。如今當務之急,是安撫民心、整頓吏治,而非大肆株連。”魏進忠臉色一沉,卻礙於劉玄是三朝元老,不便發作,隻得打個哈哈:“劉太傅所言極是,隻是謝淵餘黨狡猾,不得不謹慎行事。日後若有冤情,我必會秉公處理。”
周顯接口道:“魏大人既說秉公處理,那謝府舊人被押入詔獄,嚴刑拷打,是否太過草率?謝福不過是一介管家,並無通敵實據,為何要如此折磨?”魏進忠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卻仍強裝鎮定:“周大人有所不知,謝福手中藏有謝淵通敵的密信,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待審出結果,自會給諸位一個交代。”
宴席過半,魏進忠借口更衣,召來魏忠良:“劉玄、周顯這些老東西,果然不服管教。你加快審訊謝福,務必讓他招供,最好能咬出劉玄或周顯,隻要將他們打成謝淵餘黨,我便能名正言順地除掉他們。”魏忠良點頭:“大人放心,我已讓人準備了‘紙糊臉’的酷刑,謝福若再不招,便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宴席散後,劉玄回到府中,立刻召來周顯。“魏進忠的野心已昭然若揭,他必欲除我們而後快。”劉玄沉聲道,“謝福是關鍵,若他被屈打成招,咬出我們,後果不堪設想。周大人,能否設法保全謝福,阻止魏忠良的酷刑?”
周顯搖頭:“詔獄由魏忠良掌控,緹騎日夜看守,硬闖不可行。我已命秦飛率密探潛伏在詔獄外圍,若謝福有性命之憂,便伺機劫獄。但此舉風險極大,一旦暴露,我們便會被魏進忠抓住把柄。”劉玄沉吟片刻:“劫獄之事,萬不得已不可為之。你讓秦飛密切關注詔獄動向,若魏忠良真要置謝福於死地,再行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