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紫宸殿銅鐘三鳴,聲沉如鼎,漫過丹陛,似與帝祚同承。上蕭桓)鬢發皤然如雪,背微傴僂,昔年擐甲胄平魏黨之雄姿,儘隱於十二章紋龍袍褶皺間。然帝體雖衰,神智彌堅,燭下披閱章疏不輟,指節叩案之聲,仍震徹殿宇。自誅石徐、除魏閹、複謝淵忠名以來,帝以鐵血定基,以仁政安邦,曆載經營,大吳倉廩殷實,邊塵不起,四夷鹹服,時稱“蕭桓盛世”。惟歲月摧磨,風寒輒咳,目久視則昏花,遂頒詔命太子燊居東宮總庶政,入侍紫宸協機務,凡軍國重事,方稟帝裁決。
太子燊,帝長子,嫡長承序,母孝賢皇後。性沉毅,器局恢宏,早歲侍沈敬之研《尚書》,從蒙傲巡北境,曆江南吏治、河南農桑十載,練達政務,聲名素著。及輔政詔下,即遷居侍禦房側殿,日未出而臨朝,夜未央而閱疏,未嘗稍怠。其侍帝側,恒親持端硯研墨,帝每咳逆,必趨前奉方明所製潤肺湯;奏事則條分縷析,凡地方災情、邊軍調度、官吏考核,必先核賬冊、詢老臣,再陳三策供帝擇定。帝執謝淵所遺“以民為鏡”玉玨,摩挲良久,頷首謂左右曰:“此子類我,而仁心過之。”
河南布政使柳恒忽八百裡馳奏:新麥育種功成,畝產較舊種增三成,倉廩盈溢,請轉漕十萬石濟江南缺糧州府。燊接疏未即擬詔,先召戶部右侍郎方澤入東宮,細詢漕渠疏浚進度;複傳中書舍人任瑤階取江南近三年漕稅賬冊,核府庫盈餘。閱三日,攜賬冊入紫宸殿,奏曰:“父皇,河南漕糧可運,然方澤言漕渠新通,大船日行不過五十裡,強催恐損堤潰岸。兒臣已商孟承緒,擬分三批調運:首批三萬石用快船,月內可抵江南;餘者隨渠水緩行,沿途令秦仲遣吏接應。如此,既保賑災無虞,亦護河工之勞。”帝聞之,以玉玨叩案讚曰:“昔謝公治漕,亦重緩急之度,燊今此舉,深得其遺意矣。”準其議。
西北烽火台狼煙驟起——韃靼部聚眾萬餘窺邊,參將趙烈急請增餉增兵。時帝偶感風寒,臥養和殿,燊奉詔總領廷議。大將軍蒙傲請發京營禁軍馳援,兵部尚書秦昭固爭曰:“邊軍素悍,足以拒敵;京營一動,京畿空虛,恐生他變。”二臣爭於殿上,聲震梁木。燊乃起,按劍厲聲道:“國之大事,非逞氣可定!”遂展邊防圖於殿中,指烽火台布防處謂蒙傲:“趙將軍築台十三座,狼煙傳千裡,韃靼若來,我早有備,非猝不及防。”複謂秦昭:“軍餉可從鹽課餘銀調拔,令裴衍督運,既不誤邊事,又不動京營,此兩全策也。”眾臣皆服。入奏帝時,帝執其手歎曰:“蒙、秦皆宿將,你能以理折之,不以威壓人,此真帝王之術也。”即命燊擬詔,依策施行。月餘,西北傳捷,韃靼潰退,帝下旨褒獎,賜燊黃金百兩。燊固辭曰:“此蒙、秦諸將與邊軍之功,兒臣何敢獨受?”帝益重之。
燊輔政,尤重吏治,承帝選賢令之旨,與沈敬之厘定“三考之法”:一考政績,以楊啟“賢才跟蹤簿”為憑;二考民望,令梁昱遣人暗訪地方;三考品行,由虞謙察其貪廉。時有吏部主事宋禾,為徐靖餘黨,私受賄賂而薦庸才。燊察之,不待帝旨,即令都察院收捕,按《大吳律》論斬。左右諫曰:“太子未得帝命,恐涉越權。”燊正色曰:“選賢乃國本,舞弊即叛國。若待父皇病愈,庸才已赴任,民必受其害!”帝聞之,非但不責,反頒詔曰:“太子此舉,合朕心。今後吏治之事,太子可專斷。”由是百官悚然,貪墨之風益息。
江南驟降暴雨,浙江布政使秦仲奏報:渠決田淹,流民逾萬。燊請命親往賑災,帝許之,賜尚方劍,諭曰:“便宜行事,斬惡不赦。”燊至江南,首斬克扣賑災銀之蘇州通判,懸首城門示眾,民心大定;複召江澈督修水渠,令鐘銘開粥棚安流民,采柳恒“以工代賑”之法——使流民修渠得糧,半月間複耕者十之七八。返京後,帝執其手觀之,見指節生繭,掌膚粗糙,歎曰:“汝入江南時,膚白如玉;今歸來,手如老農,此乃大吳之福也。”燊對曰:“兒臣親見流民麵有菜色,方知父皇當年免賦稅、興農桑之深意。謝公‘以民為鏡’之言,兒臣日夜不敢忘。”
自燊輔政,帝漸將中樞權柄移付之。凡六部奏事,先呈東宮;內閣擬詔,必請太子過目;地方大吏任免,燊與沈敬之、孟承緒議定後,再奏帝畫可。然燊每遇大事,必親至帝前請教,或持謝淵《君道策》問辨。帝輒為其釋曰:“昔朕除謝公、石徐,非好殺也,乃除國之害;今汝施仁政,非示弱也,乃固國之本。權術為器,仁政為魂,器以安邦,魂以固本,二者不可偏廢。”言及此處,帝咳逆稍作,燊急奉湯,帝飲畢續曰:“朕以鐵血得天下,汝以仁厚守天下,此帝業傳承之道也。”
觀陣
靈龜負圖,悠曆千載。
騰虵乘霧,終歸土埃。
老驥嘶櫪,聲震九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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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鬢漸積,壯心未頹。
掃滅欃槍,寒鋒破霾。
東臨碣石,洪波盈懷。
星垂平野,風卷旆開。
揮鞭北指,胡馬驚回。
時不我與,莫負尊罍。
誌淩霄漢,豈懼塵埃。
功侔伊呂,名動三台。
聊以詠誌,氣貫星魁。
紫宸殿的銅鐘依舊每日三響,沉渾如古鼎叩石,餘韻繞著盤龍柱纏三圈才散,隻是蕭桓起身時,指尖先在冰涼的紫檀木禦案上按定,指節泛白時才借力撐起沉重的龍袍——那繡著十二章紋的衣料曾襯得他挺拔如鬆,如今卻隨脊背的微佝,在腰側垂出一道略顯鬆弛的弧度。鬢發早已被歲月熬成霜色,疏疏落落在耳後堆著,像殿角瓦簷上積的初雪,連眉峰都沾了些銀白,可那雙曾洞穿石徐奸謀、看透魏黨野心的眼睛,依舊清明得能照見奏報上的蠅頭小楷,銳利不減當年。
案上的奏報堆得比暖爐還高,紫銅鑄的瑞獸暖爐吐著細細的白汽,將金磚烘得微暖。太醫院院判方明每日卯時送來的潤肺湯藥,盛在冰裂紋青瓷碗裡,琥珀色的藥汁冒著嫋嫋熱氣,卻總被他往案角推了推,直到藥氣纏上袖角凝成細珠,才想起啜一口——比起這溫潤的藥石,奏報上“河南大熟”“邊塵無擾”的字句,才是他撐著衰老身軀的真底氣。
謝淵那枚“以民為鏡”的羊脂玉玨,被他用磨得發暗的紅繩係在腰間,貼肉藏著,玉質被體溫養得瑩潤如凝脂,四字刻痕裡還留著他常年指腹碾過的溫度。太子蕭燊正侍立在側,握著沈敬之當年所贈的端硯研墨,鬆煙墨在硯池中隨他手腕輕旋,磨出的墨汁濃得像化不開的夜色,順著硯台的魚腦凍紋理緩緩聚成一汪。
“父皇,河南布政使柳恒八百裡加急奏報,新麥實收畝產又增兩成,比去年再高半鬥。”蕭燊的聲音沉實,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朗,卻無半分浮躁,他將研好的墨汁輕輕推到禦案中央,指尖避開了那碗微涼的湯藥。
蕭桓抬眼,目光掃過兒子酷似自己的眉眼——那眉峰的弧度、眼神裡的持重,都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枯槁的手指在奏報上“新麥”二字一點,眼底的清明忽然亮了些,嘴角牽起一抹淺淡卻真實的笑意:“好個柳恒,沒負朕當年破格提拔的心意。傳旨,讓他把那‘分段育苗法’詳詳細細謄抄百份,發往全國各州府,尤其要送一份到江南,讓江澈好好看看——他治水利,柳恒種新糧,水利配好種,才是真真正正的百姓之福。”說著便要去拿朱砂筆,蕭燊連忙上前按住筆杆,替他將筆鋒在硯邊舔得飽滿,穩穩遞到他手中。
蕭桓的晨起,比往昔晚了一個時辰,可禦書房的燭火,依舊是宮城中最早亮起的。風寒入骨時,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帕子上偶爾會沾著點點暗紅,他卻隻悄悄藏起,轉身接過蕭燊遞來的奏報,逐字逐句審閱。朱砂筆握在手中,有些發沉,可禦批依舊力道遒勁,“準”“駁”“再議”三字,字字分明,不容置喙。
戶部尚書周霖奏請減免江南漕運賦稅,蕭桓看罷,指尖叩著禦案:“江南是賦稅重地,可近年水患剛平,百姓需休養生息。告訴周霖,漕稅減半,期限三年,由方澤盯著漕運,不得讓官吏趁機克扣。”蕭燊在旁記錄,補充道:“兒臣已讓秦煥核查過江南賦稅賬目,確有盈餘,減半後國庫仍可支撐。”蕭桓點頭,眼中閃過讚許:“凡事謀定而後動,你做得好。”
午後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蕭桓身上,他閉目養神片刻,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左都禦史虞謙求見,彈劾陝西按察使董聞徇私枉法,包庇貪腐官吏。蕭桓睜開眼,倦意一掃而空:“傳鄭衡、衛誦,三法司即刻會審,朕要親眼看著此案審結。”他撐著禦案起身,腳步有些踉蹌,蕭燊連忙扶住他,他卻擺手:“無妨,吏治是江山根基,半點不能鬆。”
禦審當日,蕭桓坐在簾後,聽著董聞的狡辯,聲音雖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董聞,你身兼邊地司法,卻勾結豪強,貪墨軍餉,可知西北將士在寒風中戍邊,吃的是粗糧,穿的是舊甲?”他拋出王硯整理的鹽鐵稅賬目副本,“這上麵的簽字,不是你的筆跡嗎?”董聞麵色慘白,伏地認罪。蕭桓揮揮手:“按《大吳律》,淩遲處死,家產充作軍餉。”
夜幕降臨,禦書房的燭火依舊未熄。蕭燊為他披上狐裘:“父皇,今日操勞過度,該歇息了。”蕭桓望著案上堆積的奏報,輕歎一聲:“朕老了,可江山不能等。這些奏報,多拖一日,百姓就可能多受一日苦。”他拿起謝淵的《民本策》,翻到“治世莫如愛民,愛民莫如勤政”一句,指尖久久停留:“謝公當年的話,朕到今日,才算真正悟透。”
太子蕭燊接手的第一樁要務,便是河南的糧儲調度。河南布政使柳恒上報,新麥豐收,糧倉已滿,需調運十萬石至江南備荒。蕭燊沒有貿然決斷,而是先召來戶部右侍郎方澤,詢問漕運運力:“方大人,漕運河道近日是否通暢?調運十萬石糧食,需多少時日能到江南?”方澤躬身答道:“回太子殿下,漕運剛疏浚過,一月之內便可抵達,臣已備好糧船,隻待殿下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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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他又請中書令孟承緒擬定調糧詔令,反複核對條款,確保“不得向百姓攤派運力”“糧船沿途不得擾民”等細則明確。蕭桓看罷詔令,提筆在末尾加了一句:“沿途各州府需派按察使督查,如有克扣、延誤者,先斬後奏。”蕭燊望著父皇的朱批,躬身道:“兒臣謹記,凡事以百姓為重,以法度為綱。”
朝堂之上,禮部尚書吳鼎奏請舉辦秋闈,選拔寒門士子。蕭燊主動請纓:“父皇,秋闈事關選賢,兒臣願主持此事,確保公平公正。”蕭桓應允,卻特意召來吏部尚書沈敬之:“沈公,你陪太子一同打理,讓他學學如何甄彆賢才,如何杜絕舞弊。”沈敬之躬身應諾,私下對蕭燊道:“殿下,選賢之道,在於‘德才兼備’,寧可缺官,不可用奸佞,當年謝公便是如此。”
秋闈期間,蕭燊每日親臨考場,嚴查代考、作弊等行為。禮科給事中葉恒稟報,發現有人夾帶小抄,蕭燊當即下令:“將作弊者逐出考場,終身不得應試,主考官罰俸三月。”他處理得乾脆利落,頗有蕭桓當年的風範。放榜之日,寒門士子占了半數,沈敬之笑著回奏:“殿下此舉,延續了選賢令的精髓,謝公在天有靈,定會欣慰。”
蕭桓看著新科進士的名錄,指著榜首的寒門士子道:“讓他去蘇州,輔佐李董,學習地方實務。蘇州是江南重鎮,讓他從基層做起,才知百姓疾苦。”蕭燊點頭,隨即擬好調令,交由中書省草擬詔令。他轉身看向父皇,見蕭桓正摩挲著謝淵的玉玨,便輕聲道:“兒臣已讓人將《忠肅公傳》抄錄一份,讓新科進士每人研讀,學習謝公的忠勇與務實。”蕭桓眼中閃過暖意:“好,以史為鑒,方能成大事。”
蒙傲的腳步依舊沉穩,隻是鬢邊也添了不少白發。他入宮求見時,蕭桓正倚在榻上,聽蕭燊稟報西北邊防。“陛下,韃靼異動,在邊境集結兵馬,趙烈已加固烽火台,請求增派糧草。”蒙傲單膝跪地,聲音洪亮,不減當年。蕭桓坐起身,咳嗽兩聲:“蒙將軍,你隨朕征戰多年,西北的防務,朕信得過你。傳旨秦昭,調撥十萬石糧草,由裴衍負責押運,不得延誤。”
沈敬之隨後入宮,帶來吏部考核結果:“陛下,陸文淵舉薦的寒門士子,在地方任職滿一年,政績卓著,其中三人可提拔為知州。”他遞上考核冊,上麵詳細記錄著官員的政績、民望。蕭桓翻看著,手指在“清正廉明”“興修水利”等評語上停頓:“沈公,選賢令推行至今,成效顯著,你功不可沒。讓這三人即刻進京,朕要親自召見。”
蕭燊在旁問道:“沈公,如今朝堂新老交替,如何才能避免派係之爭?”沈敬之躬身答道:“殿下,關鍵在於‘以法度為準繩’,考核看政績,升遷憑能力,不看出身,不看派係。當年謝公便是如此,如今陛下定下的‘賢才跟蹤簿’,由楊啟主持,便是最好的保障。”蕭桓補充道:“還要讓虞謙盯著,但凡有人結黨營私,不管是誰,一律嚴懲。”
中書令孟承緒送來新擬的《藩屬安撫策》,是章明遠與韓瑾商議後擬定的,針對嶺南土司與西域諸國的安撫條款。蕭桓看罷,點頭道:“以恩撫之,以禮待之,漢化勸學不能停,互市關稅再減一成。”他看向蕭燊:“藩屬之事,看似遙遠,實則關乎邊防安穩。你要記住,真正的安邊,不是靠兵戈,是靠讓藩屬百姓過上好日子,就像謝公當年說的,‘藩屬不是敵,是鄰’。”
夜幕降臨時,老臣們陸續告辭,蕭燊送他們至宮門口。蒙傲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陛下一生鐵血,創下盛世,如今交給你,既要守住江山,也要善待百姓,莫負陛下的期許。”沈敬之補充道:“殿下,為政者,當‘親賢臣,遠小人’,堅守法度,不忘民心,方能讓盛世延續。”蕭燊躬身致謝:“諸位大人的教誨,兒臣銘記在心。”
江南突降暴雨,連下三日,浙江布政使秦仲奏報,部分水渠決堤,農田被淹,流民增多。蕭桓接到奏報時,正在喝湯藥,當即放下藥碗:“傳旨鐘銘,即刻巡撫江南,主持賑災;讓江澈帶人搶修水渠,務必在半月內疏通;方澤調運五萬石糧食,走漕運火速送達。”他語速急促,卻條理清晰,絲毫不見慌亂。
蕭燊主動請命:“父皇,兒臣願親赴江南,協助鐘銘賑災。”蕭桓沉吟片刻,點頭應允:“也好,你去曆練曆練,記住,賑災不是放糧就完了,要像鐘銘那樣,設‘災民生計簿’,精準幫扶,讓流民有活乾,能回家。”他取出尚方寶劍,遞給蕭燊:“遇事可先斬後奏,誰敢克扣賑災銀、阻撓賑災,格殺勿論。”
蕭燊抵達江南時,鐘銘已開設粥棚,安撫流民。他當即與鐘銘商議:“鐘大人,粥棚隻能解燃眉之急,當務之急是搶修水渠,讓百姓儘快複耕。”江澈也趕了過來,稟報:“殿下,水渠決堤處有三處,需征調民夫,可流民多無氣力。”蕭燊道:“按謝公‘以工代賑’之策,讓流民參與修渠,每日發兩斤糧食,再由方明的惠民藥局派醫官診治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