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萬曆二十五年的秋陽裡,泛著一層昏沉的光。乾清宮的鎏金銅鶴,喙裡銜著的靈芝紋香牌早沒了煙氣,階前的秋草黃了半截,被風卷著,簌簌地往廊下滾。朱翊鈞已經三個月沒上過朝了。
禦座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案頭的奏折堆得像座小山,有些折子的封皮都被蟲蛀出了小洞,露出裡麵墨色淋漓的字。那些字,有的是邊關急報,說蒙古騎兵又在宣府城外劫掠;有的是地方奏疏,說黃河決堤,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還有的是言官彈劾,說某某督撫貪墨賑災銀兩,某某太監借采辦之名搜刮民脂。可這些,朱翊鈞都懶得看。
他此刻正歪在翊坤宮的軟榻上,手裡把玩著一枚羊脂玉扳指,眼神半眯著,聽著階下兩個小太監唱曲兒。旁邊的小茶桌上,擺著一碟蜜漬櫻桃,一盅新釀的荔枝酒,酒液殷紅,像極了江南女子唇邊的胭脂。
“陛下,”貼身太監張誠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手裡捧著個紫檀木匣子,“這是江南織造局新貢的雲錦,說是一匹能抵得上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呢。”
朱翊鈞眼皮都沒抬,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擱那兒吧。對了,上次讓你查的礦稅,江南那邊收上來多少了?”
張誠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回陛下,江南富庶,那些礦主商戶哪個敢不孝敬?這才半年,就收上來三百萬兩,都存在內帑的私庫裡了,一分沒入國庫。”
“好,好得很。”朱翊鈞終於睜開眼,眼裡閃過一絲貪婪的光,“這些蛀蟲,平日裡占著大明的地,吸著大明的血,也該讓他們吐出來些了。”
張誠連忙附和:“陛下聖明。那些東林黨人還說什麼礦稅苛政,擾民生計,依奴才看,他們就是心疼那些商賈地主的銀子。”
“東林黨?”朱翊鈞冷笑一聲,把扳指往桌上一撂,“一群沽名釣譽的酸儒。仗著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敢對朕指手畫腳。哼,他們不是要整頓吏治,減輕賦稅嗎?朕偏要讓他們看看,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話音剛落,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陛下,不好了,朝堂上又吵起來了!東林黨的左光鬥和浙黨的沈一貫,都快打起來了!”
朱翊鈞非但沒生氣,反而坐直了身子,眼裡透著一絲玩味:“哦?他們吵什麼?”
“說是為了今年的會試主考官人選。左光鬥說沈一貫的門生貪贓枉法,不配擔任考官;沈一貫說左光鬥結黨營私,想把持科舉。兩邊大臣互相彈劾,唾沫星子都快濺到金鑾殿的柱子上了。”
朱翊鈞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讓他們吵,讓他們鬨!最好吵得你死我活,這樣,他們才沒心思來管朕的閒事。”
他頓了頓,又吩咐張誠:“你去傳朕的口諭,說朕龍體欠安,今日免朝。另外,給左光鬥和沈一貫各賞些東西,就說朕知道他們為國操勞,心裡記著他們的功勞。”
張誠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磕頭:“奴才遵旨。陛下這招,真是高!”
朱翊鈞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他太清楚這些大臣的心思了。東林黨人自詡清流,滿口仁義道德,可骨子裡,還不是想爭權奪利?齊黨、楚黨、浙黨那些人,雖然貪贓枉法,卻也能製衡東林黨。兩派互相咬著,他這個皇帝才能穩坐釣魚台。
他想起張居正還在的時候。那時候,朝堂上哪有這麼多爭吵?張居正一條鞭法推行下去,國庫充盈,邊防穩固,百姓安居樂業,那才叫萬曆中興。可張居正太強勢了,強勢到讓他這個皇帝都覺得壓抑。他還記得,小時候讀書,背不出《論語》,張居正就敢罰他跪在文華殿,一跪就是兩個時辰。那時候,他心裡就憋著一股火。
張居正死了,他親政了,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張居正的家,把張居正的諡號削了,把張居正推行的新政廢了大半。他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朱翊鈞,才是大明的主宰。可他忘了,張居正不在了,沒人替他打理這個爛攤子了。
東林黨就是在這個時候崛起的。領頭的顧憲成,原本是吏部郎中,因為直言進諫,被他貶回了無錫。顧憲成回去後,就和高攀龍、錢一本等人在東林書院講學,講的是“正心誠意,治國平天下”,吸引了無數讀書人。漸漸地,東林書院成了清流的聚集地,那些對朝政不滿的官員,那些心懷天下的儒生,都自稱東林黨人。
他們罵齊黨、楚黨、浙黨是“閹黨餘孽”“奸佞小人”,罵他這個皇帝“怠政貪財”“沉迷酒色”。可他們哪裡知道,他心裡的苦?
他不是不想上朝,是上朝沒意思。那些大臣,要麼就是吵吵嚷嚷,要麼就是跪地上哭著勸諫,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他想聽的,是如何搜刮更多的銀子,如何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舒坦,可沒人跟他說這些。
他也不是不關心百姓,是百姓離他太遠了。紫禁城高牆深院,他能看到的,隻有宮女太監的笑臉,隻有滿桌的山珍海味,隻有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那些餓殍遍野的慘狀,他看不見,也不想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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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怎麼了?”張誠見朱翊鈞臉色陰沉,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翊鈞擺擺手,沒說話。他想起了鄭貴妃。隻有鄭貴妃,才懂他的心。鄭貴妃不像皇後王氏那樣,整天板著臉勸他勤政愛民,也不像其他妃嬪那樣,隻知道爭寵吃醋。鄭貴妃會陪他喝酒,陪他下棋,陪他說心裡話。她還會跟他說,那些大臣都是偽君子,隻有她,是真心實意地對他好。
他最喜歡鄭貴妃的笑,像春日裡的桃花,明媚又嬌豔。為了她,他甚至想廢了太子朱常洛,立她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可這件事,卻遭到了滿朝文武的反對,尤其是東林黨人,更是以死相諫。他們說,廢長立幼,是取亂之道。
這件事,讓他對東林黨人恨得牙癢癢。他索性就拖著,既不立朱常洵為太子,也不訓斥那些勸諫的大臣。他就是要讓他們著急,讓他們知道,他這個皇帝,不是好惹的。
就在朱翊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時,外麵又傳來了太監的稟報聲:“陛下,遼東巡撫急報,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又吞並了附近的幾個部落,勢力越來越大了!”
朱翊鈞皺了皺眉,不耐煩地說:“知道了。讓遼東總兵加強防備就是了。一群蠻夷,翻不起什麼大浪。”
他哪裡會想到,這個他眼中的“蠻夷”,日後會成為大明的心腹大患。朝堂上的黨爭,愈演愈烈了。
左光鬥的書房裡,燭火搖曳。他和高攀龍相對而坐,麵前的茶已經涼透了。
“左兄,沈一貫那群人,實在是太過分了!”高攀龍猛地一拍桌子,氣得臉色通紅,“他們竟然勾結太監,在江南征收礦稅,害得百姓家破人亡。昨日我收到家書,說無錫城外的一個礦場,因為礦洞坍塌,壓死了二十多個礦工,可礦監非但不撫恤,反而逼著礦工的家屬繼續交錢,否則就把屍體扔到亂葬崗!”
左光鬥閉著眼,手指緊緊地攥著,指節都泛白了。他想起了自己在老家桐城看到的景象。去年夏天,他回鄉省親,看到的是田地荒蕪,餓殍遍野。百姓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見到他這個朝廷命官,都跪在地上哭著喊冤,說礦稅太重,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東林書院的學子,已經聯名寫好了奏疏,”高攀龍沉聲道,“我們要彈劾沈一貫,彈劾那些礦監,請求陛下廢除礦稅,還百姓一個公道!”
左光鬥睜開眼,眼裡滿是疲憊,卻又透著一絲堅定:“奏疏要寫,可陛下會不會看,就是另一回事了。陛下現在,隻關心內帑的銀子,隻關心鄭貴妃的笑容。我們這些話,在他聽來,不過是聒噪罷了。”
“那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大明江山,毀在這群奸佞小人手裡嗎?”高攀龍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絕望。
左光鬥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夜色裡,傳來幾聲烏鴉的啼叫,淒厲又悲涼。
“不,我們不能放棄。”左光鬥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們是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為天下蒼生,爭一個公道!”
他轉過身,看著高攀龍:“明日一早,我們就帶著奏疏,去文華殿跪諫。就算陛下不見我們,我們也要跪,跪到陛下肯見我們為止!”
高攀龍重重地點了點頭,眼裡閃著淚光:“好,我陪你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亮,文華殿外的石階上,就跪滿了東林黨人。左光鬥和高攀龍跪在最前麵,手裡捧著厚厚的奏疏,寒風刮在他們的臉上,像刀子一樣。
他們從清晨跪到中午,又從中午跪到傍晚。太陽漸漸西沉,餘暉灑在他們身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路過的太監和宮女,都忍不住偷偷地看他們。有的同情,有的鄙夷,有的則幸災樂禍。
張誠奉了朱翊鈞的命令,來文華殿看了一眼。他看著跪在石階上的左光鬥和高攀龍,嘴角撇了撇,心裡暗罵:一群不知死活的酸儒。
他回去跟朱翊鈞稟報:“陛下,那些東林黨人還在跪著呢。左光鬥都快凍僵了,嘴唇發紫,話都說不出來了。”
朱翊鈞正在和鄭貴妃下棋,聞言頭也沒抬:“哦?他們想跪,就讓他們跪。凍死了,正好省得朕煩心。”
鄭貴妃拈起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柔聲說:“陛下,您也彆太生氣了。那些人,也是一片忠心。您要是不見他們,傳出去,怕是會被人說閒話。”
朱翊鈞哼了一聲:“忠心?他們的忠心,是對著天下蒼生,不是對著朕。朕看他們,就是想借著跪諫的名頭,博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名聲。”
鄭貴妃笑了笑,挽住朱翊鈞的胳膊:“陛下,臣妾倒是有個主意。您不如見見他們,聽聽他們說什麼。要是說得有理,您就聽;要是說得無理,您就把他們貶到外地去,這樣,也顯得您寬宏大量。”
朱翊鈞想了想,覺得鄭貴妃說得有道理。他放下棋子,站起身:“也罷,朕就去見見他們。倒要聽聽,他們能說出什麼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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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外,左光鬥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寒風刺骨,他的雙腿麻木得沒有知覺,胸口悶得發慌,眼前一陣陣發黑。可他還是咬著牙,挺直了腰板。
就在這時,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張誠走出來,尖著嗓子喊道:“陛下駕到”
左光鬥和高攀龍精神一振,連忙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可雙腿麻木,剛一動,就跌坐在了地上。他們顧不上疼痛,連忙朝著殿門的方向磕頭:“臣左光鬥高攀龍),參見陛下!”
朱翊鈞穿著明黃色的龍袍,緩步走了出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東林黨人,眼神裡滿是冷漠。
“你們跪在這裡,是想逼朕嗎?”朱翊鈞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
左光鬥磕了一個頭,朗聲道:“臣不敢逼陛下。臣隻是想為天下蒼生,請命!”
他說著,舉起手裡的奏疏:“陛下,礦稅苛政,擾民生計。江南百姓,流離失所;遼東將士,缺衣少食。長此以往,大明危矣!臣懇請陛下,廢除礦稅,整頓吏治,重振朝綱!”
高攀龍也跟著磕頭:“陛下,臣附議!沈一貫等人,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懇請陛下嚴懲!”
朱翊鈞掃了一眼奏疏,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眾人,冷笑一聲:“廢除礦稅?那內帑的銀子從哪裡來?朕的後宮用度,邊關的軍餉,都需要銀子。你們隻知道說礦稅苛政,可你們有誰能替朕籌到銀子?”
左光鬥一愣,隨即道:“陛下,隻要整頓吏治,嚴懲貪腐,國庫自然會充盈。那些貪官汙吏,搜刮的民脂民膏,比礦稅要多得多!”
“貪腐?”朱翊鈞嗤笑一聲,“天下的官員,哪個不貪?朕要是真的嚴懲貪腐,朝堂上怕是要空了。你們東林黨人,就真的乾淨嗎?”
他的目光落在左光鬥身上:“左光鬥,朕聽說,你老家桐城的宅子,占了半條街。這宅子,是你用俸祿蓋起來的嗎?”
左光鬥臉色一白,連忙辯解:“陛下,臣的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臣為官清廉,從未貪墨過一分一毫!”
“是嗎?”朱翊鈞顯然不信,“朕看你們東林黨人,不過是一群偽君子罷了。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他頓了頓,厲聲喝道:“來人!把左光鬥和高攀龍,貶為庶民,逐出京城!其餘人等,各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侍衛們立刻衝了上來,架起左光鬥和高攀龍就走。左光鬥掙紮著,嘶聲喊道:“陛下!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啊!您不能再沉迷酒色,不能再怠政貪財了!”
高攀龍也哭著喊道:“陛下,臣死不足惜,隻願陛下能幡然醒悟,救救大明百姓!”
朱翊鈞充耳不聞,轉身就走。他走回文華殿,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裡煩躁得厲害。他覺得,這些東林黨人,就像一群蒼蠅,嗡嗡嗡地在他耳邊叫個不停,讓他不得安生。
鄭貴妃走過來,輕輕拍著他的背:“陛下,彆生氣了。那些人,不值得您動怒。”
朱翊鈞歎了口氣,握住鄭貴妃的手:“還是你懂朕。隻有你,是真心對朕好。”
他看著鄭貴妃嬌豔的臉龐,心裡的煩躁漸漸散去。他想起了朱常洵,那個聰明伶俐的兒子。要是朱常洵當了太子,將來繼承了皇位,肯定不會像朱常洛那樣,處處跟他作對。
“愛妃,”朱翊鈞柔聲說,“等過些日子,朕就廢了朱常洛,立洵兒為太子。到時候,你就是皇後,洵兒就是太子,我們一家人,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鄭貴妃眼裡閃過一絲喜悅,連忙跪下磕頭:“臣妾謝陛下隆恩!”
可她心裡清楚,這件事,沒那麼容易。滿朝文武,尤其是那些東林黨人,是絕不會同意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朱翊鈞依舊怠政貪財,朝堂上的黨爭依舊愈演愈烈。大明的國力,像一株被蛀空的大樹,漸漸枯萎。
萬曆二十年,一封急報,打破了紫禁城的平靜。
日本的豐臣秀吉,派了十幾萬大軍,侵略朝鮮。朝鮮國王李昖,倉皇出逃,派使者星夜兼程,來到大明求救。
朝堂上,又吵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