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地球交響曲》上寫下“蘇塞老城”這五個字時,陽光正斜斜地灑在腳下這座城的石板路上,空氣中混雜著橄欖油的香、海風的鹹與遙遠年代的詠歎。突尼斯首都的餘溫尚未退去,而這座南下的港城,卻用另一種沉靜與從容,把我從世界的喧囂裡輕輕接住。
蘇塞,這座已有三千年曆史的地中海城市,就這樣像一枚嵌在歲月與鹽粒之間的珍珠,半藏半露、無聲發光。它沒有突尼斯城那樣的宏大構架,也沒有迦太基那般的曆史光環,它隻是以一種屬於老城特有的節奏存在著,不慌不忙,如同一首永不急拍的樂章。
我在書頁上寫道:“若地中海是一位正在低吟的女詩人,那麼蘇塞,便是她肩上的一枚海藍寶石。”
走進蘇塞的麥地那老城區,恍若步入一幅緩慢流動的畫。
街道狹窄蜿蜒,白色牆體在陽光下泛出柔光,仿佛不是牆,而是一種天然的地中海之氣凝固的外殼。藍色的窗戶和門框宛如畫布上不經意的一抹明亮,卻把整條巷子照亮得生動起來。
我緩緩地穿行其間,腳步輕得不願驚擾那些午後酣睡的貓兒與門邊織布的老人。孩童從拐角飛奔而出,又在牆後消失;耳邊是混雜的市聲,如舊時錄音機播放的旋律,跳躍、模糊卻動人。
我在一扇深藍木門前站定,那門上的黃銅門環,似曾相識。敲下去的瞬間,仿佛叩響的是過去幾個世紀的生活聲音。我寫道:“在蘇塞,每一扇門都通向時間的背麵。”
那一刻,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受。仿佛自己並非異地旅人,而是這座城深處的一枚舊記憶,被風喚醒,被牆體認領。
街頭的陽光斜灑,我跟著一個賣橄欖的少年穿入一條更加隱秘的岔巷。小巷儘頭是一口井,古井之上雕刻著阿拉伯花紋。少年用小桶舀水遞給我,說這是“城心之泉”,傳說喝過它的人,心會留在蘇塞。我輕抿一口,清冽之中竟真有一絲微鹹的溫柔。
老城最醒目的地標,是那座守望港口千年的古老石堡——蘇塞裡巴特。我攀上那道曆經風霜的了望塔時,陽光正從東方海麵傾斜而來,將整片港灣鋪上了金紗。
堡壘由灰黃色石塊壘成,質樸無華,卻有一種古老軍人的沉靜。站在塔頂,望著地中海的蔚藍一線,我幾乎可以想象當年拜占庭人或是阿拉伯戰士,在海霧升騰的清晨注視著遠方帆影的模樣。
導遊告訴我:“這是突尼斯最早的伊斯蘭軍事建築之一,九世紀以來,它從未缺席過這座城的黎明與黑夜。”
我在心中默默記下:“這座石堡不是戰場的廢墟,而是記憶的塔燈。它不滅火光,卻守著光影的方向。”
風吹過塔樓,我閉上眼,聽見風聲中似有千年回響。我在城牆縫隙間發現一枚嵌入牆石的貝殼,早已乾枯,卻仿佛仍殘留著海的低語。我輕輕將它描繪在筆記邊角,那是這座城留給旅人的小信物。
塔頂有一位年邁的守衛,他自幼住在城堡下,祖父也曾在此守夜。他說:“風不怕寂寞,石也不怕歲月,因為我們都在替一個更長久的故事守望。”這句話,像一顆沉穩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深處。
離開老城區,我漫步至蘇塞漁港。這裡沒有大型商船的轟鳴,隻有小巧的漁船如葉片一樣浮動在波光之間,藍與白的船身被海水輕撫,宛如在微微顫動的畫布上筆走龍蛇。
一位年近六旬的漁夫正在整理漁網,他的手上滿是曬裂的老繭,卻在海風中毫無顫意。我坐在碼頭邊與他閒聊,問他這片海是否如記憶中一樣豐盈。
他笑了笑,說:“魚少了,人多了,但海始終是母親。我們得懂她的呼吸。”
一句話,讓我久久沉默。我望著天邊緩緩沉入海麵的太陽,光線在海麵折射出一條金色弧線,那是海與天的接吻,也是這座城市日複一日的生息線條。
我寫進《地球交響曲》:“蘇塞的漁港不是海上的作坊,它是地中海心跳的波紋,是日落裡被反複撫摸的餘溫。”
天色變暗,一群鷗鳥從港口上空掠過,灑下一片片潔白的羽影。那一刻我明白了,這座城並不依賴潮水的漲落來證明存在,而是靠著人與海之間那份歲月沉澱下來的默契,持續呼吸。
我穿入一條偏僻小巷,抵達老城深處的集市。狹小的市場內布滿攤位,香料的香氣撲鼻而來,藏紅花、茴香、肉桂與迷迭香彼此交織,在鼻腔裡奏響一場無形的樂章。
一個女孩在香料攤後朗讀詩歌,聲音清脆,如星辰撞擊銅鐘。我蹲下身問她讀的是誰寫的詩,她說:“是我祖母。”
我愣了一下,然後認真聽完那一首短詩:
“風吹過蘇塞的窗,
橄欖樹下的貓,醒了又睡,
你若路過這城,記得輕敲門環,
有人,正等你歸。”
我將這首詩收進書頁,並在旁邊寫下:“語言在這座城中不僅用於交易,更是血緣、街角與午後陽光的對話。”
我隨她穿過市場後巷,來到她祖母的家中,老屋被香草包圍,牆上掛著布織而成的家族譜係圖。那一刻我明白,這座城市不靠紀念碑延續記憶,而靠著代代相傳的故事、菜譜、針腳與歌謠。
臨彆時,老祖母握住我的手,輕聲說:“你來過了,蘇塞就會記住你。”我點頭,在心中默念:“我也會記住蘇塞。”
日落時分,我回到酒店陽台,星星一點點爬上天幕,港口燈火悄然點亮,一艘即將駛往北方的輪船停泊在不遠處,等待夜色包裹它的出發。
我坐在躺椅上,手中是一杯玫瑰茶,腦中卻不斷浮現今日所見之人、之事、之聲。
我想起漁夫的手,香料攤的詩,老門上的叩響,還有那漫不經心落在肩頭的貓的腳步。
這些細節像碎鹽,灑進心中,悄悄醃製成一枚回憶的橄欖,越過時間發酵,愈久愈香。
我知道,明日我將登船,離開非洲大陸,駛向地中海彼岸的馬耳他,抵達石頭與信仰鑄成的城市——瓦萊塔。
可此刻我不願言彆,隻有將這座城放進心裡,再度翻開《地球交響曲》,寫下:
“蘇塞不是一段旅程的終點,而是下一個文明段落的引子。”
我合上書,輕聲說:瓦萊塔,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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