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俄斯特拉發中央車站的站台上,陽光從西側工廠煙囪間的縫隙中漏下來,在石磚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點。火車剛剛駛離,軌道邊仍殘留著鐵與油混合的氣息。而我——一名旅人,一名傾聽者,背著《地球交響曲》和那本已經有些發黃的地球地圖,踏上了這座被工業浸透過每一寸土地的城市。
俄斯特拉發,這個在捷克東北部與波蘭接壤的城市,曾是東歐最重要的煤礦與鋼鐵重鎮之一。人們稱它為“黑色之心”——黑,是因為煤的顏色;心,是因為它曾是這個國家工業的跳動源點。
但當我真正走進這座城市,我卻聽到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它像是一首深埋地下的低音協奏,沉厚、緩慢,卻直擊靈魂。
我首先前往的是維特科維采下區,那是一片退役的工業遺址,也是整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地標。
從遠處望去,這裡像是一部失落的蒸汽朋克小說:鏽紅色的煉鋼爐、巨大的冷卻塔、高聳的煤氣罐和交錯盤旋的管道網絡,宛如一隻沉睡的金屬巨獸。陽光照在鋼鐵上,不是溫暖,而是一種蒸騰的回憶感。
我登上中央高塔的觀景平台,腳下是幾十年來運轉不息的工業設施。講解員告訴我:“從十九世紀起,這裡日夜轟鳴,是捷克共和國的鋼鐵脊梁。戰爭時期,它支撐著武器生產;和平年代,它製造著火車、橋梁和城市的骨架。”
我站在那座被稱作“1號高爐”的巨型爐體前,手掌貼在冰冷的爐身上,仿佛能聽到其中殘餘的熱浪和咆哮。
我寫下:
“鋼鐵不隻是工業的象征,更是意誌的痕跡。每一塊鑄鐵,都曾是一段不屈的勞動。”
離開鋼鐵區,我前往俄斯特拉發的另一處靈魂遺址——米哈爾礦井。
這是一座真正的“煤炭大教堂”,曾經是歐洲最深、最繁忙的煤礦之一。如今,它靜默地矗立在那裡,礦井的深口已被封閉,但那股厚重的煤塵味,似乎仍在空氣中徘徊。
我戴上安全帽,隨著導覽員下至地下四十米的展示層。狹窄的巷道中,保留著原始的采礦設備與工人用具,牆上斑駁的石紋記錄著時間的褶皺。
在一處隧道儘頭,我看見一張老照片:數十位礦工並肩而立,滿臉煤灰,卻目光清澈。
導覽員說:“他們每天下井十小時以上,生死交給命運。煤,是他們的貨幣,也是他們的命。”
我久久佇立,忽然明白,這些人並非隻是工業的齒輪,而是這座城市的骨肉。
“當煤灰覆蓋麵孔,唯有眼神還在燃燒。這,是勞動的聖殿。”
走出礦區後,我誤入一座早已停用的舊火車站。空蕩的大廳裡,列車時刻表還殘留著二十年前的時間刻度,牆角堆滿塵封的行李箱。
一名坐在角落的老者與我打招呼,他說自己曾是鐵路技工,如今“退休在老地方值守回憶”。他邀我一起走進一條封閉的地下通道,說那裡曾是運煤的密道。
在昏黃燈泡下,他輕聲講述著那些年:“一節節車廂拉走的,是煤,也是人的青春。”
“地下不隻是黑暗,它也孕育光——靠著汗水燃亮的光。”
我望著牆上刻下的礦工名字與日期,心中莫名一酸。俄斯特拉發,不隻是一座城市,它是一個個普通人,將日子燒成火焰的煉爐。
俄斯特拉發不是一個靜止的城市。它是捷克、波蘭與斯洛伐克的三國邊境交彙之地,曆史的車輪在這裡碾過太多次。
二十世紀上半葉,這裡曾幾次易手,既有奧匈帝國的印記,也有納粹德國的鐵蹄。每一次政權更替,城市都像是在被翻頁的書中夾住,又迅速被掀去。
我參觀了俄斯特拉發曆史博物館,那是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築,但其中陳列的展品卻令人久久無法釋懷:印著德文和捷文的雙語火車票、戰時被封的礦井圖紙、以及一封未能寄出的情書:
“不論誰統治我們的街道,我隻希望你還在城的另一頭,等我升井。”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俄斯特拉發從不是誰的附庸——它始終屬於那些願意在黑暗中找光的人。
許多人以為俄斯特拉發是灰色的。但我沿著奧斯特拉維采河畔行走,卻看見了完全不同的麵貌。
河流兩岸綠蔭如蓋,晨跑的人群與遛狗的老人在春風中呼吸著青草與泥土的氣味。我走過科米尼山的林間小徑,鳥鳴聲如同琴弦撥動,清脆明亮。
在一間由舊車庫改建的小型美術館中,我看到青年畫家正用煤灰作畫,把城市的“廢料”變成藝術媒介。在一角,一首詩貼在牆上:
“我在煙囪下種花,
花在夜裡聽火車唱歌。”
我寫道:
“每一座被誤解的城市,都有自己在夜裡歌唱的方式。”
一位誌願者告訴我,城市裡有一支由老礦工組成的合唱團。我循著地址來到一間破舊的排練廳,正好趕上他們排練那首《深井之歌》。
他們的聲音低沉厚實,不追求技巧,卻字字入骨。歌詞寫道:
“我把一生壓在井底,
把兒子的名字刻在礦帽裡。”
我幾乎是屏住呼吸聽完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地底世界的另一重天光。
入夜,我來到市中心的stodoni大街。霓虹燈亮起,街頭藝人彈唱民謠。調酒師為我調了一杯“摩拉維亞之夜”。
鄰桌是一位老礦工模樣的大叔,聽我來自東方,豎起大拇指說:
“我們這兒的煤,是世界的骨頭。你們的茶,是心。”
我遞上隨身帶的一小罐鐵觀音,他品了一口,閉眼良久,說:
“像是雪融之後的第一縷陽光。”
我記下這句話,像是為這一章寫下題眼:
“鋼鐵給城市筋骨,茶與詩,才給它靈魂。”
清晨,我背起行囊,站在站台上。身旁坐著一位剛從慕尼黑返鄉的青年建築師。他說:
“你若想聽見宏偉與藝術的合奏,就該去慕尼黑。那裡是交響的另一種高音。”
我微笑點頭,翻開地圖。
慕尼黑,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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