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吳阿蒙。
當我坐上駛往斯塔萬格的列車,穿過奧斯陸的晨霧、草原與湖泊,沿著挪威西南的峽灣之脊行進,車窗外的景色逐漸變得陡峭、鮮明。那是來自地球深處的起伏,像是巨人手掌捏成的山穀與海岸。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在地圖的西緣圈下“斯塔萬格”這座城市的名字。筆尖劃過的瞬間,心中便浮現出兩個意象:油與崖。它是一座靠近北海的能源之都,也是一座麵朝峭壁、背對歲月的老城。我知道,我將走入一場人與自然、財富與信仰的交織之旅。
初入斯塔萬格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簡潔到極致的靜美。
我拖著行李走入老城區加姆勒·斯塔萬格),那裡是一片保存完好的十八世紀木結構街區。潔白的木屋排排相連,門前種著藍紫色的小花,窗台上擺放著銅製蠟燭台與小巧風鈴,街道由光滑的鵝卵石鋪就,踩上去仿佛進入了某種懷舊的節奏。
一位老婦人正蹲在門前擦拭門環,她見我停下,笑著點頭致意。我問她是否住了很久,她說:“五十年。屋子有記憶,也會認人。”這句樸素的話像一道溫暖的光,落在我心裡。
我在一家舊書店前駐足,店主是位年逾七旬的老爺爺,正在門前修剪玫瑰。他看到我,笑道:“旅人不妨進來看看,書比地圖更懂這座城。”
書店不大,卻藏著厚厚的舊年。關於北海、維京、漁村生活的圖誌隨處可見。我翻開一本手繪的老港圖冊,見其中一頁寫著:“此地靜默,是為了更好地迎風而生。”
走出書店,我在一排白屋前駐足良久。這裡沒有博物館的標簽,卻處處透著記憶。那些白色屋簷下的人生軌跡,仿佛是歲月自己刻在木頭上的筆記。
我繼續穿行於街巷之間,走過一處低矮的拱門,忽見一位少年正在給牆上補刷油漆。他告訴我,他的爺爺曾是這裡第一代漁夫,如今傳到他手上,不願離開。他說:“魚越來越少,但海還在。”
我點頭,仿佛也聽見了牆角風鈴在暮光中搖響,那是一座城市在歲月縫隙中留下的餘音。
就在這條街儘頭,我看到一戶人家的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幾位漁夫與一艘老船的合影。照片下方寫著一行字:“那年海浪很高,我們仍劃了出去。”
那一瞬,我仿佛理解了這座城市的性格:麵對風浪,從不後退。
說起斯塔萬格,便不能不提北海石油。
我前往海邊的挪威石油博物館。建築像一艘沉穩的船,擱置在城市與海洋的交界。步入其中,迎麵而來的不是現代化的驕傲,而是一種來自深海的莊嚴。
展覽從地質構造開始,逐層深入,描繪出一場人類與地心資源的搏鬥。尤其是一間圓形放映室,四周播放著老工人們的訪談畫麵。那些被鹽風灼燒的臉龐,那些疲憊卻自豪的目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們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在世界邊緣,點亮一點光。”
我默然站著,腦中浮現出油井上風暴中挺立的身影。屏幕的一角,還寫著一個年輕工人的日記節選:
“午夜三點,海浪如獸。我想起妻子的眼睛,像岸邊港燈。”
我在《地球交響曲》中記下:“財富不是紙幣的回響,而是身體與意誌在邊界之地留下的痕跡。”
館內有一處模擬鑽井平台的通道,走在其中,地板震動,燈光忽明忽暗。我仿佛身處深海油田,一種壓迫感如潮水般湧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些被稱為“富裕來源”的工程背後,是多少人在海風與孤獨中默默燃燒的年華。
在出口處,我看到一麵銅牆,上麵刻著百餘位曾殉職的石油工人名字。一朵朵白色紙花靜靜擺放其下,無人言語。
一位帶著學生參觀的老師站在旁邊,指著銅牆對孩子們說:“他們是我們國家最深處的燈塔。”
那一刻,我深深記下這句話。
第二天,我搭船前往呂瑟峽灣,再轉登山巴士至布道石起點。
天空灰白,山風翻卷,途中還飄起了些許小雨。我背起行囊開始爬升。四公裡的路途,每一步都需警覺。腳邊常有碎石鬆動,而前方,總是一層又一層的石階向上蜿蜒。
途中遇見一位挪威老人獨自攀爬。他說自己每年都會來一次,為的是“看看自己的信仰是否還在”。我向他致意,繼續前行。
接近頂端時,霧突然散開。布道石躍然眼前,像天神在地上擲下的審判台。岩麵寬闊,卻毫無遮攔。我走到邊緣,坐下,將雙腳垂出崖外。
風從峽穀底升起,帶著鹹味與冰意。我低頭看去,六百多米的垂直落差讓我頭皮發緊,卻又激發出一種近乎狂喜的清醒。
我閉上眼,那些喧囂、掙紮、猶豫、軟弱,仿佛全被風卷走。隻剩一句話在心底回蕩:
“站在邊緣,你才知道自己站得有多穩。”
我掏出筆,在石頭上輕劃下一句:“這不是終點,這是最清晰的起點。”
黃昏歸來,暮色中的斯塔萬格格外安寧。
我走到港口,船隻停泊,漁夫卸下漁網,孩子們在堤岸邊嬉戲。我隨意坐進一家酒館,要了鱈魚湯與一杯溫啤酒。店裡低聲播放著民謠,歌詞說:“你離開家鄉,也將成為彆人的風。”
我望向窗外,北海的天已經漆黑,而燈光點點,像舊時代留下的火種。
我翻開筆記,寫下今天的終章:“斯塔萬格,是站在崖上的城市。它從不高聲,卻句句入骨。”
我再次環顧四周,發現每個坐在這裡的人,眼裡都有一絲沉思。他們不多話,卻仿佛都在傾聽一種來自大地的低語。
我喝完最後一口湯,走出酒館。夜色如墨,港灣邊隻有風聲和船桅輕響。我站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抬頭望著星辰。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斯塔萬格的氣質:它不訴說,卻永遠在傾聽;它不奔跑,卻早已抵達。
我背起行囊,望向天儘頭的陰影。
輕聲道:
“卑爾根,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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