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踏上涅瓦河畔,聖彼得堡的風,像一道沉厚的帷幕,緩緩把我裹進一場不屬於今時的劇目。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不是以地理位置來標記存在,而是以“曾經”來命名當下。它像一位身披黃金外袍的老貴族,雖已年邁,但舉止中仍自帶一股莊嚴與驕傲。
我在《地球交響曲》的新篇頁上寫下:
“聖彼得堡——黃金穹頂下的帝國餘暉。”
涅瓦河是聖彼得堡的心脈。它不是自然生長的城市之源,而是彼得大帝的意誌所刻。
我站在宮殿橋上,風夾帶著水汽從河麵拂過。彼岸是冬宮的綠色巴洛克長廊,金色穹頂反射著朝陽,像一顆嵌入城市脈搏的琥珀心臟。
我乘坐遊船沿涅瓦緩緩而行,船長是一位曾在蘇聯海軍服役的老人。他指著遠方說:“那是彼得保羅要塞,第一塊磚石立在1703年,從此俄羅斯向西開門。”
我望著那座厚實的堡壘,仿佛聽見整座城的鏗鏘宣言——“我不再回頭。”
我寫下:
“聖彼得堡是一個帝國轉身時揮出的長袖,它用整整三個世紀鋪成通往西方的大道。”
那天傍晚,我又站回涅瓦河岸,看著天邊那道橫貫的霞光落入水中。遠處的渡輪像黑色剪影緩緩駛過,我忽然意識到,這座城市不隻是以磚石與宮殿構建,它更多地,是以意誌與犧牲鑄成的。
我走入冬宮,如走進世界上最華麗的藏書館,但書頁被換成了畫、雕塑與黃金浮雕。
房間一個連一個,從拉斐爾的畫室到達·芬奇的展廳,每一塊地磚與每一盞水晶燈,都仿佛等待某位沙皇從門後走出。
但冬宮最打動我的是那麵未修複的牆——1917年,那塊牆麵曾被紅軍子彈擊中,如今還留著彈痕。
我伸手觸摸那凹陷,心頭一凜:原來宏偉的背後,也有不願被擦去的疼痛。
我寫下:
“冬宮之光,並不在於黃金與油畫,而在於它從未試圖掩飾裂痕。”
在展廳深處,我遇到一間暗室——戰爭藝術館。畫中描繪的是列寧格勒圍城時期,一位母親背著孩子穿越結冰的涅瓦河。那冰麵下是千百具凍屍,她一步一步走得像在跳芭蕾舞,卻是生死之間的獨舞。
我久久站在畫前,不敢呼吸。我在筆記裡寫道:
“聖彼得堡不僅有勝利的金光,也有生者帶傷前行的背影。”
我站在斯巴斯基滴血大教堂前,那是聖彼得堡最夢幻的圖騰。
洋蔥頭狀的圓頂在陽光下泛著寶石般的色澤,牆體上布滿馬賽克,仿佛每一塊磚都是聖經的腳注。
走入內部,我仰望穹頂,那是由上百萬塊玻璃拚成的救世主麵容,神聖而不語,深邃卻平靜。
導覽員告訴我,這座教堂是為紀念被刺殺的亞曆山大二世而建,因而被稱為“滴血”,但它卻沒有血腥,隻有一種被時間撫慰過的哀悼。
我寫入《地球交響曲》:
“滴血教堂不是悼亡之地,而是一個國家為自己開出的和解之書。”
我在教堂外坐了很久,看著鴿子一批批飛過穹頂,陽光穿過雲層,如同神啟。我的指尖在筆記上緩緩滑動,寫下的是一種不屬於宗教的敬畏,而是人類麵對自身曆史時的靜默。
我走入涅瓦大街,尋找那些曾讓世界顫抖的名字。
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安娜·阿赫瑪托娃……他們都曾在這條街上駐足,寫下如刀鋒般的句子,在幽暗的樓梯間,在煤爐旁,在饑寒與理想之間,將一個民族的靈魂擺上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