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蒂拉斯波爾出發的那天,天未亮,霧氣濃重,像是一層不願散儘的舊夢。大巴緩緩駛離德涅斯特河畔,我望著窗外田野漸次鋪展,坍塌的房屋、倒伏的麥浪、殘破的電線杆,仿佛在眼前翻閱一本東歐的手抄史書。長途公路如命運的皺褶,在薄霧中蜿蜒指向遠方。
文尼察——這個在地圖上並不起眼的小城,卻在我抵達之前,已悄悄在我心中埋下伏筆。
她不像基輔那樣高調,也不似利沃夫那樣優雅,她更像一個靜默在秋陽下織毛衣的老婦人,等你靠近時,輕輕抬頭,嘴角一笑,仿佛說:“你終於來了。”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的新一頁,在淡藍色紙麵寫下:
“文尼察,是一封蓋著晨鐘印章的舊信,寄自時光深處,專為那些不願遺忘溫柔的人。”
抵達文尼察,是在一個晨霧未散的八點。
火車站不大,卻精巧溫潤。白色石拱頂在霧中浮現輪廓,紅色屋瓦帶著些歲月的沉靜。站前廣場被雛菊與金盞菊包圍,一位老人坐在木椅上拉著手風琴,音符如絮,輕柔纏繞。
八點整,銅鐘敲響,鐘聲低沉,不刺耳,卻震人心魂。那一刻,整個城市仿佛從夢中蘇醒。
我沒有掏出地圖,也沒有急著趕往旅店。我站在廣場中央,看著花壇與灰瓦交織出的畫麵,內心罕見地沉靜下來。
我的住處,是一棟隱匿在老城區的藍灰色木屋。門口是一塊高大的向日葵板牆,窗台擺著發白的搪瓷茶壺。
女房東卡捷琳娜是位六十出頭的老婦人,麵容帶笑,目光卻透著洞察一切的溫和。她遞給我一杯熱蜂蜜檸檬水:
“在文尼察,時間不趕人。你要學會慢。”
我喝了一口,那杯水仿佛將一路奔波的疲憊揉進心臟深處。那一刻,我仿佛聽懂了這座城市的節奏:不急、不喊、不爭,但溫熱著你的靈魂。
她領我在屋後看院子,那裡有一架斜倚的木梯通往二樓,一麵牽牛花的綠牆下是木凳和泡著乾百裡香的玻璃罐。她說:“你晚上若想寫字,就在這兒寫。文尼察的夜靜得像厚被子,你的句子不會被風吹跑。”
我笑了。那一刻,我知道這城市不僅僅是我的落腳地,而是旅途中的一處靈魂據點。
翌日清晨,我沿著小路前往第二次世界大戰紀念公園。
那裡不顯眼,甚至沒有多少遊客。遠處一排鏽色高樹立著,像沉默的守靈人。士兵雕像在晨光中立得筆直,仿佛還在等待命令,而地上的黑色碑石上,密密鐫刻著無數個姓名。
我在碑林間遊走,心中泛起一種無言的敬意。每一塊碑麵,都是一個家族的碎裂與延續。
我在一尊手執包紮帶的醫療兵雕像下停下,一位老者坐在長椅上,穿著舊軍服,手邊放著紫羅蘭與一頂皺巴巴的軍帽。
“您曾參戰?”我問。
他看著遠方,說:“我那年二十歲,在布羅迪,親手縫過三十七個傷兵的身體,但不是每個都能救活。”
“後來呢?”
他點頭:“後來我沒死。但心裡死過一次。”
他轉頭望著我:“和平,不是結束,而是你終於可以坐在這裡,吃塊糖,也不怕炮響。”
他說完,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我,那是他年輕時穿軍服的模樣,身後是燃燒的醫療車。他說:“那場火,我以為永遠燒進我夢裡,但你看,現在我連照片都敢拿出來了。”
我寫下:
“和平,是傷口不再流血,名字得以刻在石上,回憶不再顫抖地逃避。”
午後,我沿南布格河散步,前往那座據說是“東歐最大”的浮動音樂噴泉。
但意外地,它停運了。沒有燈光,沒有水舞,沒有交響樂。水麵沉寂如鏡,倒映著緩緩滑過的雲影。
我原本想離開,卻不經意走進了一條沿岸的玫瑰長廊。
那是一道漫長花道,各色玫瑰盛放——紅得像燃燒的信仰,白得像戰爭留下的骨灰,粉得像無言的初戀。花影在陽光與風中輕輕晃動,如同無聲的交響。
我在長廊儘頭的石椅坐下,看到腳邊一塊鵝卵石碑,上麵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