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穿越達爾汗北部丘陵時,天色尚未破曉,地平線上隻懸著一線冷光。車窗外,是一片黯紅的土地,雜草稀疏,裸露的岩層如同歲月留下的傷痕,一寸寸剝開地殼的記憶。隨著列車緩緩下行,一座低伏在群山懷中的城市悄然顯現——額爾登特。
這是一座以銅命名的城市,也是一座沉默的礦山之都。沒有烏蘭巴托的車流喧囂,也不若達爾汗那般火光四溢,它更像一位靜坐的工匠,守著山的深處,聽石頭說話。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的新篇,在頁眉寫下:
“額爾登特,是地球靜脈的一節銅環,是草原與金屬交織出的低語,是沉默之地的脈搏跳動。”
清晨,我站在月台上,寒意順著鋼軌沁入腳底,一股混著礦塵與風沙的氣息迎麵而來。天還未亮,四周仿佛被一種低沉的灰色籠罩。
站台不大,空曠得像是一個被歲月遺忘的港口。遠處的山體沉沉地伏著,如同一頭臥在深冬中的銅色巨獸,呼吸深沉,靜謐無聲。
不遠處,一位中年礦工模樣的人倚著站牌抽煙。他的眼神平和,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什麼都不再等待。他看我一眼,輕輕點頭,轉身離開。他的背影消失在礦區方向,留給我一種沉實的預感。
我搭上一輛通往市區的舊式公交。車上寂靜,唯有柴油機的低鳴聲。司機是位滿臉溝壑的老者,他忽然開口,聲音像久未開封的鐵皮盒:
“那邊山腳下,是這座城市的心臟,幾十年都沒停過。”
我循著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天邊已泛出一縷橘光,那片鏽紅的山體漸漸清晰起來,仿佛地球裸露出的骨骼,一寸寸閃爍著鐵與銅的光澤。
我輕聲寫下:
“額爾登特,不是城市的名字,而是一種顏色——銅色的骨,鐵色的夢。”
我聯係上一位本地資深礦工——蘇和。他在礦區門口等我,穿著一身灰舊工裝,頭發斑白,身形瘦削,像是一塊被高溫錘煉過的礦石。
“你下過礦嗎?”他笑問。
“沒有。”我如實回答。
“那你準備好見見真正的地心了嗎?”
他帶我穿過一座沉重的鐵門,戴上安全帽與呼吸麵罩,乘升降機緩緩下行。礦井口仿佛一隻巨大的喉嚨,吞吐著鐵軌與礦車的鳴響。
隨著我們深入地下,光線逐漸暗淡,機器的轟鳴聲反而越來越清晰,仿佛每一聲回響都來自地球的心跳。潮濕的礦壁上閃著光點,那不是燈光,而是礦石自然的反射——沉著、鈍亮,卻異常堅定。
“地下沒有白天黑夜,隻有聲音。”蘇和說。
在一處剛完成爆破的岩層前,他指著裸露的礦脈:“看見了嗎?這些就是銅的脊梁。”
銅綠、黛青、鐵灰交織成紋路,如同大地自己寫下的詩行。我緩緩蹲下身,觸摸那塊溫熱的岩石,竟仿佛感到它正在緩慢呼吸。
蘇和從衣兜中掏出一塊晶體樣的“生銅”遞給我:
“這是地球的胎息,沒經過任何人的手,最真實。”
我小心地收下,鄭重貼入《地球交響曲》的內頁,寫下:
“礦井的黑暗裡,沒有浮躁的光,隻有來自地心的真實。在額爾登特,每一塊石頭都在用沉默述說尊嚴。”
礦井出口處,夕陽正將城市的輪廓拉得斜長。我隨蘇和漫步城市主乾道,這裡街道筆直寬敞,建築呈現出標準的蘇聯工業美學——實用、對稱、嚴肅,如同一座沉默的劇場。
廣場中央,一尊巨大的銅工雕像屹立不動,高舉銅錠的手臂仿佛正與落日對話,像是在訴說一個民族的驕傲與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