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修廠裡,盧森堡工程師穆勒正嗬斥學徒:“齒輪間隙要按萊茵標準!你們這些蠢豬...”少年們低頭記錄,手背全是燙傷。
匠頭張鐵錘帶人修複斷裂的軋輥,古法淬火時吟唱的《火神謠》在蒸汽中回蕩。程翰章低語:“若無這些老師傅,機器早停轉了。”
總辦衙門內,王月生聽見協辦怒摔賬本:“萍鄉焦炭運費比煤價還高!盛大人非要堅持‘煤鐵聯運’...”話音在見他進門時戛然而止。
在工人食堂吃飯時,王月生觀察著周圍的工人:二十來歲的青年居多,臉上沾著黑灰,手背上全是燙傷的疤痕。有個戴瓜皮帽的老工人湊過來,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客官吃的這是啥?肉絲麵?我們在車間乾一天,才啃倆窩窩頭!”
“老哥,你們乾幾年了?”王月生問。
“十年。”老工人扒拉著麵條,“我剛進廠那會兒,高爐還是英國師傅看著燒的。現在英國師傅早走了,德國工程師嫌咱們笨,動不動就罵!”他指了指窗外,“上個月,有個小工被爐灰嗆著,德國佬連藥都不給看,還是陳工頭偷偷塞了半吊錢。”
技術骨乾的態度則更複雜。午餐後,王月生在實驗室遇見留德歸來的化學博士李伯庸。李博士的白大褂沾著試劑漬,正對著顯微鏡分析礦石成分:“王先生,您知道咱們的鋼為啥質量差麼?因為沒有化學分析!德國人教咱們看鐵水顏色判斷含碳量,可那都是蒙人的!我做了半年實驗,發現大冶礦石的磷含量最高到1.8,可咱們根本不知道怎麼降磷!”他突然抓住王月生的手腕,“要是能建個實驗室,買台光譜儀,我保證三個月內把鋼的磷含量降到0.5以下!”
管理層則是另一番景象。盛宣懷的親信、督辦處的王協理夾著公文包路過時,連眼皮都沒抬:“程工,盛督辦說了,下個月的煤款得提前預支——你跟煤礦的人說,緩半個月。”程翰章的拳頭攥得發白,卻隻能賠笑:“王協理,高爐停一天,損失得十萬兩……”
王月生望著這一幕,心裡像壓了塊大石頭。漢陽鐵廠像具表麵光鮮的朽木:德國的設備、英國的技術、日本的覬覦、官僚的盤剝、工人的血淚,層層疊疊壓得它喘不過氣。可就在這腐朽裡,他又看到了火種——李博士眼裡的光,老工人攥緊的拳頭,程翰章磨破的袖口……
工人棚戶區飄來藥草苦味,與廠區硫磺味混作一團。
暮色漫進車間時,王月生站在高爐觀景台上,望著最後一縷夕陽把天際染成血紅色。他的思緒飄向了此時空更遙遠的地方:
1900年,德國克虜伯的年產量已達四百萬噸,采用西門子馬丁平爐煉鋼,鋼軌抗拉強度超過50公斤平方毫米;
美國卡內基的鋼鐵廠用傳送帶實現了“從礦石到鋼軌”的全流程自動化,成本比漢陽鐵廠低30;
就連日本八幡製鐵所,雖然剛起步,也已引進了堿性平爐技術,專攻高磷礦石。
而漢陽鐵廠,年產量不足三十萬噸,鋼軌抗拉強度僅35公斤,含磷量普遍超標——放在同時代,簡直是“原始社會”的手工作坊。
漢陽鐵廠是中國第一條近代鋼鐵生產線,是大清“求強求富”的象征。可它的存在,更像麵鏡子——照見了洋務運動的局限:依賴外國技術、管理混亂、產業鏈斷裂、官僚腐敗啃噬根基。它若倒了,中國的工業化至少要倒退二十年;可若能活下來,或許能成為撬動舊秩序的杠杆。
風卷著爐灰撲在他臉上,他卻笑了。此時的漢陽鐵廠,像塊蒙塵的玉。他或許改變不了整個晚清的頹勢,但至少能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不為盛宣懷的官印,不為日本人的銀元,隻為那些在車間裡流汗的人,為那些在鐵軌上奔跑的未來。
離廠時,江風卷起漫天煤塵。碼頭工人正將鋼軌裝船,每根軌腰都凸鑄著盤龍紋與“漢陽造”三個正楷字。程翰章忽然道:“京漢線盧溝橋段用的漢廠軌,多年未裂一根。”王月生撫過冰涼的鋼軌,想起2023年陝西發現的漢陽軌——在秦嶺風雨中挺立了110年。江輪鳴笛啟航,王月生回望漸遠的漢陽鐵廠。三座高爐噴吐的煙柱攪動鉛雲,恰似黑龍欲掙脫枷鎖。江風掀起他的衣角,遠處傳來汽笛的長鳴。王月生知道,有些改變,已經開始了。就像此刻,漢陽鐵廠的煙囪還在冒煙,工人們還在流汗,李博士還在實驗室裡搗鼓試劑——這些微小的光,終會彙聚成照亮黑暗的星河。
當夜,王月生在油燈下疾書。羊毫尖掠過宣紙:
龜山雲墨江煙青,鐵水奔雷帶血腥。
磷火噬軌成碎玉,東瀛索礦似饑鯨。
熱風未渡重洋遠,堿爐初開一線明。
莫道錘鐮終是夢,百年猶聽漢陽鏗。
突然,他感覺右肩一痛,隨後一陣心悸。他的第一反應是難道右肩之前撲救者黑嫫時的傷口複發了?然後不禁想起,按照前幾日虹溪學堂那邊的留書彙報,此時者黑嫫應該帶隊在試點他的那個“馬幫變行商”計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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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王家這些年勢力經營的結果,還是因為簡在帝心被有心人關注的原因,在王月生將連夜準備的建議書委托程翰章轉交後,此地最高長官張之洞和該廠最高領導盛宣懷就都收到了這份建議書。張之洞的好說,就在同城,盛宣懷此時可是在上海,整篇文章是用電報加急拍發給他的,甚至朝中和其他地方督撫都很快接到了有些人的傳抄:
稟為敬陳漢陽鐵廠整頓擴充管見事具呈人雲南虹溪王月生謹稟
督憲張宮保、督辦盛大人鈞鑒:
竊生本滇南布衣,先世以馬幫貿茶鹽起家,光緒中承祖蔭,涉足礦務、洋務,足跡遍滇黔川鄂,兼與海外通商。昔年遊曆泰西,曾與摩根先生論及工業振興之法;蒙英倫德文郡公爵青眼,得見卡文迪許實驗室之精要;於美洲大陸涉足汽業,見機械之利;嘗與歐陸學者共議地學新說,蒙諸君推許“大陸飄移”之論;庚子歲,冒死入都,護外使僑民,得四國嘉許;族兄妹昔日隨鑾西狩,蒙聖主恩賞“三代一品”殊榮。凡此種種,非敢自矜,實因見今日中國工業之困,思以生平所曆、所學,為中樞略儘綿薄。今睹漢廠困局,敢竭芻蕘,伏惟垂察。
近聞漢陽鐵廠為東亞首屈一指之鋼鐵基地,然觀其產銷,日產生鐵不過三百噸,鋼軌含磷逾0.8歐羅巴優質軌僅0.4),軋鋼廢品率逾四成,歲耗銀百萬兩,而利僅及其半。竊以為,此非廠務之弊,實工藝未精、鏈條未通之故。今鬥膽陳策,願以五事為綱,或可救此廠於頹勢,助中國鋼鐵工業自立。
一、現狀之弊:五困纏心
高磷之困:大冶鐵礦含磷逾1.8德意誌優質礦僅0.5),現行西門子爐煉鐵,磷入鐵水,鋼脆易折,鐵軌修至鄭州即斷,商民怨嗟。
焦炭之困:萍鄉煤雜質多、熱值低,配入高爐,熱效率不足四成,日耗焦炭千擔,成本驟增。
軋鋼之困:軋機無溫控,紅熱區溫差逾百度,鋼坯冷卻不均,廢品率居高不下。
技工之困:全廠僅二十餘名洋匠德、英各半),技術秘而不傳,華工但執粗活,難窺精要。
鏈條之困:鐵礦、煤礦分屬不同東家,運輸靠木船、騾馬,運費抵鐵價三成,產業鏈如散沙。
二、破局之策:五柱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