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天津,英租界核心區域。
戈登堂——英國駐天津領事館的宏偉主建築——如同一隻沉默的維多利亞式巨獸,紅磚白縫的外牆在初春的陽光下透著冷峻。在這座建築的二層東側,一間原本用作領事私人書房的套房,如今成了軟禁張翼的牢籠。
房間約二十平方米,陳設簡單卻透著刻意的“體麵”:一張鋪著灰色羊毛毯的鐵架床,一張沉重的桃花心木書桌,兩把因使用多年而略顯磨損的皮質扶手椅。牆上掛著一幅描繪英國鄉村風光的油畫,那陌生的田園景致曾讓張翼倍感刺目,後來被他偷偷撕下藏起,以示無聲的抗議。窗戶裝著堅固的鐵欄杆,雖能俯瞰樓下精心打理的花園,卻也時刻提醒著他身陷囹圄的現實。房門由麵無表情的英國士兵晝夜看守,進出均需通過翻譯通報,毫無自由可言。
自去年七月被英軍以莫須有的“接濟義和團”罪名扣押於此,張翼的生活便被納入了一套高度規律、旨在消磨意誌的流程中。每日清晨七點,他被士兵的敲門聲喚醒,穿著英方提供的、遠不如自家絲綢舒適的睡衣,用冷水潦草洗漱。隨後,士兵會例行公事地檢查房間,確認無異後,遞上一份經過嚴格篩選的英文《字林西報》。上午十點至十一點,是他一天中唯一能踏出房門的時間——在士兵的貼身“陪同”下,於領事館花園那劃定好的草坪區域內散步。他時常看著花園裡咕咕叫的鴿子出神,曾私下感歎“看鴿子比看英國人順眼”。
飲食由領事館廚師提供,標準高於囚犯,卻遠不及他身為開平礦務局督辦時的排場。午餐常是烤牛肉或羊肉配以寡淡的土豆泥、煮胡蘿卜,晚餐則是煎魚、冷盤火腿奶酪和甜膩的布丁。對於有多年鴉片煙癮的張翼而言,軟禁初期的戒斷反應尤為痛苦,英方為“穩定其情緒”,特許每日提供少量印度鴉片膏,由翻譯轉交,劑量被嚴格控製,既是施舍,也是枷鎖。
他的時間在等待與消極抵抗中流逝。翻譯通常是熟悉中文的傳教士或留學生)會定時前來“聊天”,實則探聽他對礦務局的態度。張翼從初期的憤然沉默曾在房內摔碎茶杯),到中期的猶豫彷徨在內心掙紮“保礦則身敗,降敵則名裂,何以自處?”),再到後期,在英方以其在天津讀書的兒子張叔儼安全為籌碼的暗示下,他已近乎絕望,準備接受那屈辱的“合作”。
然而,昨日午餐後,那位常來的傳教士翻譯在結束例行的“聊天”後,臨出門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著門口把守的士兵方向,看似隨意地對張翼說道:“燕謀先生張翼字燕謀),您下次若再到花園散步,萬一鬨肚子,可千萬莫要去旁邊園丁用的那處茅廁。今日我路過時突感不適,進去後……唉,簡直無處下腳!最後還是手搭著窗台,懸著一隻腳才勉強解決問題。唉,中國人這不愛衛生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呀!”
這番話當時聽得張翼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惱火,覺得這洋人無端指責,甚是失禮。
然而,次日上午,當他在士兵押解下,再次於花園那條固定的石子路上蹣跚時,目光不經意掃過那個正在花壇旁忙碌的園丁。那園丁如往常般,見到他便脫下破舊的草帽揮了揮致意,臉上是經年勞作的風霜痕跡。但就在那一瞬間,張翼清晰地看到,園丁的手在放下草帽時,極其快速而隱蔽地在自己腹部按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俯下身去,繼續侍弄那些花草。
電光火石間,昨日傳教士那番看似無心的“抱怨”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張翼混沌的腦海!他猛然醒悟!
下一刻,張翼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額頭瞬間沁出冷汗。他痛苦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捂住腹部,喉嚨裡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toiet…toiet…廁所)”
押解的士兵顯然對此類突發狀況缺乏耐心,粗暴地咒罵了一句,用槍托不輕不重地頂了他一下,然後不耐煩地指向花園角落那個簡陋的、散發著隱隱惡臭的園丁專用茅廁。
張翼捂著肚子,步履蹣跚地朝著茅廁挪去。就在他即將踏入那汙穢之地時,士兵卻一把拽住他,自己搶先一步,捏著鼻子,皺著眉頭進去快速檢查了一圈,確認並無異常後,才揮手示意他進去。
茅廁內光線昏暗,氣味令人作嘔。張翼強忍著不適,目光急切地掃視。果然,在角落裡幾塊勉強算是乾淨的磚塊壘起的“平台”上,他看到了——一小疊裁剪得異常整齊的、手掌大小的白紙,上麵還壓著一支在這個時代堪稱稀罕物的自來水筆,而筆管之下,赫然是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條!
他的心猛地狂跳起來,幾乎要撞出胸腔。他迅速抓起紙條,同時將那一小疊白紙和筆塞進貼身的內袋。他的目光隨後被紙條上加重加粗的四個字吸引:立讀速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展讀,隨即被上麵的文字再次震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邁著酸麻的腿走出了茅廁。
守在外麵的士兵見他出來,狐疑地瞪了張翼一眼,再次警惕地進入茅廁檢查。片刻後出來時,之前張翼留在磚塊上的紙片和筆已是不翼而飛。士兵繼續押著他,在那片象征著自由與禁錮的花園裡,繼續著日複一日的、毫無希望的循環。
張翼依舊低著頭,步履蹣跚,仿佛與往日並無不同。然而,當他再次抬起頭,望向那些在草地上悠閒踱步、咕咕鳴叫的鴿子時,那雙原本灰暗絕望的眼眸深處,已然點燃了一絲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芒。那光芒,名為希望,名為轉機。
在王月生那跨越時空的視野中,張翼此人,可謂晚清官僚體係孕育出的一個典型悲劇與鬨劇的結合體。
此君出身直隸通州後世北京通州區)一個貧困的旗人家庭,深知向上攀爬的艱辛。他靠著捐納得了個候補道員的資格,更憑借其機敏乾練和善於逢迎的本事,成功攀附上醇親王奕譞慈禧太後的妹夫),成為王府隨員,獲得了強大的皇室資本作為後盾。正是這層關係,在開平礦務局創始人唐廷樞病逝後,使得李鴻章在慈禧與醇親王府的雙重壓力下,不得不破格任命張翼這個並無現代企業管理經驗的“自己人”為礦務局督辦,讓他一步踏入了北洋核心的財經圈。
然而,張翼執掌開平後,其管理方式堪稱災難。他停止公開招股,轉而大量安插旗籍親信與通州同鄉,導致機構臃腫,人浮於事。工薪單上甚至被查出虛列了高達六千個空額,中飽私囊。後來胡佛在其回憶錄中都不無諷刺地提到,“一個付款員的職位需要花費五萬兩銀子才能買到”。在他治下,開平礦務局迅速衙門化,為了迎接醇親王閱操,他竟敢挪用局款十餘萬兩修建私人洋樓以充門麵。
更致命的是,他不再依靠商人資本,轉而依賴高息借貸來維持表麵繁榮和盲目擴張。經德璀琳牽線,他在1898至1899年間,先後向英商墨林公司借款一百四十萬兩,向德華銀行借款四十五萬兩,並以開平礦務局的礦產地契作為抵押。這一係列短視的操作,無異於引狼入室,為日後產權的喪失埋下了最深的禍根。
儘管在他接手初期,煤礦產量因前期基礎仍在而繼續上升,至1899年達到七十三萬噸,但背後的成本與債務卻如滾雪球般激增。到1900年,開平礦務局負債總額已高達約白銀二百萬兩,年息沉重達百分之八至十,現金流完全依靠借新債還舊債來維持,早已是外強中乾。
在後世曆史上,正是這位張翼,先是在八國聯軍侵華時躲入英租界,被英軍輕易捕獲,成了談判的籌碼;後又昏聵無能或曰有意縱容),越權簽署文件,將開平礦務局的全部資產、地契、鐵路、輪船、碼頭,以“零現金”的方式拱手讓予英商成立的“開平礦務有限公司”。中方舊股僅折合三十七萬五千英鎊的股票,造成了近代中國最大的一樁利權喪失案。
1903年,袁世凱曾兩次上奏彈劾他“任意欺罔”、“私提稅厘銀十萬兩”,清廷最終將其革職,並勒令限期收回礦權,但木已成舟,終是無果。雖被革職,他仍憑借與那桐、榮祿等權貴的關係上下奔走,試圖以“中外合辦”的名義挽回些許顏麵,然而礦權早已實質性落入英方之手。他晚年寓居天津,於1924年去世。嚴複曾代他起草奏章,稱其簽約是“萬不得已”,但也承認“前事非一二言所能儘”。鄭觀應早就評價過他“恃有護符,營私舞弊”,而《字林西報》則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由一個“窮旗人一躍而為天津最富”。
總之,在王月生眼中,張翼此人,“工於心計而缺乏遠略”,長於官場鑽營與人脈經營,卻極度缺乏現代企業治理的才能與為國守業的擔當。他以王府親信的身份空降執掌開平,卻用管理衙門的那套腐敗手段來經營一個現代化的工業企業,其個人的貪瀆與整個“官督商辦”體製的脆弱性相結合,共同導致了開平礦權的易手,使他成為了晚清企業失敗與外資掠奪的一個標誌性人物。
然而,現實往往充滿無奈的妥協。儘管王月生對張翼其人鄙夷至極,但為了不讓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開平礦務局如此窩囊、如此廉價地被外人非法侵占,他不得不捏著鼻子,啟動應急方案。他動用了本傑明留給他的、潛伏在聯軍華北駐軍中的暗子,花費重金,精心策劃,收買了英國領事館內的看守,配合傳遞信息。
傳遞給張翼的信息,核心在於許以利害,給予承諾。明確告訴他,英國人所謂的“保護”實為欺詐,一旦簽字,他將成為千古罪人,不僅自身難保,家族亦將蒙羞。同時,王月生向他承諾,隻要他嚴格按照指令行事,在簽字問題上堅決頂住,或按照指示在文件細節上做文章例如堅持中文本的措辭,製造日後解釋的空間),不僅能確保他本人在軟禁期間的安全無虞,王月生一方更有能力在事後,通過掌握的輿論渠道,將其塑造成一個在強敵環伺、身陷囹圄之際,依然心係國家利權、孤忠義膽、忍辱負重的英雄人物。至於事成之後豐厚的金錢酬勞,以及他家眷的絕對安全和未來安排,更是計劃中早已考慮周全的部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看著手下呈上的報告,確認已經收到了張翼從英國領事館內秘密傳遞出來的、親筆書寫的“求救及情況簡述信”,並且這些親筆信將通過天津租界英國人所控製的郵局係統,以掛號信的形式寄往海外幾家早已打好招呼的權威公證處和律師事務所。那郵局清晰的時間戳,將成為這封信件真實性和時間點的鐵證。隻不過,海外的公證處和律師事務所需要等待王月生這邊的最終指令,才會拆封並選擇適當時機公布此事——那時,張翼想必早已脫離了英國人的直接控製。
“媽的,”王月生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揉了揉眉心,臉上寫滿了疲憊與嫌惡,“想當年我在倫敦,從清廷使館裡營救中山先生,雖說冒險,卻也痛快淋漓,是為一腔公義。今天,居然要耗費如此大的心力、動用如此寶貴的關係網,去救你這麼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官場蠹蟲!”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那歎息中充滿了超越這個時代的無力感。
“更諷刺的是,還要親手將你包裝成一個‘孤膽英雄’……真不知道,就算這次暫時保住了礦權,將來把你這樣的人物繼續放在開平礦務局的位置上,你還會捅出什麼更大的簍子,禍害掉多少國家根基……”
“唉,”他望著窗外1901年初春灰蒙蒙的天空,最終隻能化作一聲更深的無奈,“或許,這就是身處這個腐朽潰爛時代,不得不品嘗的無奈與必須做出的妥協吧。”
喜歡數風流人物還看前世與今朝請大家收藏:()數風流人物還看前世與今朝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