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連長正咬牙切齒,就聽自家媳婦小聲說:“哥,大客車來了。”
說是大客車,其實也就是荷載二十幾人的麵包車,隔天一次,從齊市發車,中午到達臨江農場,然後緊接著就返回齊市。
像副連長媳婦這樣的,如果火車時刻對不上,說不定還得在齊市逗留很久,這個年代交通不便,出趟門耽擱好幾天,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客車慢悠悠晃悠悠,開到了供銷社門前的大路口,停下來,副連長拎著一個提包立刻衝上去,他想早點上車,給暈車的媳婦占個前頭的位置。
等車的人看著不少,其實都是送站的人,真正上車的也沒幾個,上了車,是肯定有座位的。
但他就是想為媳婦多做點什麼,哪怕是一丁點兒,也能讓他心裡好受一點,從三天前,他就不敢看媳婦那可憐兮兮的眼睛了。
車門嘩啦一下打開,售票員先跳下來,然後呼啦啦下來一群回家過年的知青,不少人跟副連長打招呼,但他沒心思應付這些,隻盼他們趕緊下車,自己好上車搶上司機身後的座位,那裡視線能看出去,減少暈車的可能性,離著發動機近,還不冷。
忽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這是上哪兒?”
副連長瞬間轉頭,隻見宋繼根一手拎一個提包,正站在車門口,居高臨下看著自己。
他的臉騰一下漲得通紅,攥緊手裡的提包,“宋科長,我送我媳婦回家!”
儘管努力控製,回家兩個字,還是被咬得很重。
宋繼根也聽出他的情緒,想起副連長的媳婦年前就來了農場,卻因為莫名其妙少了一套房子,而不得不住在招待所,他也實在沒法子,其它部門的領導,哪個他也惹不起,隻得讓自己這個老下屬多等一等,明年有機會一定要好好補償他,他有點訕訕,“富平同誌,你要理解組織上的難處......”
“我當然理解!”副連長不等他說完,立刻說。隻是他嘴上說著理解,表情卻全是不理解。
——誰會相信,提前半年做的計劃,會在完工時才發現少了套房子?
想到自己全心全意配合他工作了三年,所有的好處和獎勵都給了他,需要吃苦的伐木隊和田間勞作都是自己主動請纓,沒想到就這樣,還是被他耍弄欺辱,男子漢大丈夫,誰能咽下這口氣!
“繼根!這就是你兵團啊?”一個可以說有點放肆的老年女聲傳入耳中。
副連長再抬頭,隻見宋繼根身後下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扶著宋繼根胳膊,環視四周的神態,讓他用儘所有詞彙也描述不出心裡的感受,如果齊霽離得近些,會告訴他,那叫做“皇太後的眼神”。
“媽你慢點!小秋!你扶著點兒媽!”宋繼根對母親很是殷勤,吩咐剛下車的媳婦。
被稱為小秋的年輕媳婦,手裡拎著大包小裹,大概坐車太久,下車有點踉蹌,但仍然緊緊抓著手裡的包裹,還用自己的身體擋了同樣趔趄的婆婆一下。
她看著身體就很健康,高個子,大臉盤,笑眯眯的,看著有點沒心沒肺的,兩條大辮子隨著彎腰垂到身前,她抓起辮子朝身後甩過去,又胡亂整理了一下圍巾,大嗓門地說,“這麼冷啊?”
副連長下意識迅速把她跟自己媳婦比較了一下,覺得還是自己媳婦好看,心裡頓時平衡了不少。
他們的行李可真多,宋繼根還指使人上車頂卸了兩大包行李下來。
想到他這是把家搬來了,副連長臉上剛剛消去的紅色,又湧了上來。——彆人歡歡喜喜搬家來,他卻把媳婦送回老家去。
他憤恨地衝上車,把提包放到座椅上占座,轉身下車去接媳婦,卻見她正笨拙小心地跟宋繼根的母親和媳婦說著話。
走近了,他聽到宋母說,“俺家繼根兒說部隊上分了房子,說啥讓他媳婦趕緊來,也讓俺這老婆子出來見見世麵兒,臨走家裡頭擺了席,俺村兒上都誇他能耐…”
副連長覺得有根尖刺紮到自己心臟上,自己媳婦來農場時,何嘗不是昭告了全村的,這次回去,還不知道被人家怎麼嘲笑,想到她那個懦弱老實的性子,就覺得難受,這次要還懷不上,娘還不知道怎麼磋磨她。
發車前,副連長不放心地一遍遍囑咐哭紅了眼睛鼻子的媳婦,路上要小心,要護好了錢,要記牢農場的電話,有事就打電話,到了家讓侄子寫個信來,省得他擔心......
而終於徹底清點完了行李的宋繼根,一轉頭卻迎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不知為何,他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仿佛有什麼難以掌控的事情要發生了。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又看到那女人牽著的大青狗,和它的主人一樣,用讓人不舒服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怎麼能忘記這條狗呢,當年就是它,和另一條黑色獵犬,悍勇無畏地撲向比它們體積大上幾倍的黑熊,他才得逃脫熊爪活命至今。
他自詡從來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不知為何,每次見到孟繁西和她撿回來的這條狗,都讓他想起自己最狼狽的時刻,高團長的幫助讓他感激不儘,永誌不忘,但,一個弱女子和狗的救命之恩卻讓他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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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或許是不對的,他已儘力克製自己了。隻是,每次再見,那女人洞徹一切的眼睛,還是瞬間就會激得他發飆發狂。
他曾經以為二弟是世界上最讓人厭惡的人,直到趙大偉進城參加工作,直到孟繁西來到了兵團。
怎麼說呢,對於孟繁西這樣一個根本構不成威脅的女人,他卻無法控製地厭惡她,......嫉妒她。
這個孟繁西實在是太幸運了,短短不到四年多時間,她就成了兵團醫院的科室主任,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她的醫術是實打實的,不容構陷。
他平生最嫉很有天賦的人,比如二弟,天生就能看透人的心思,他隻要一開口,準能讓母親眉開眼笑,隻要他樂意,他也能討好任何人,無論是鄉親還是單位領導,就沒有不喜歡他的,就說這次探親,他明明煩透了二弟,卻仍然不受控製地在聽到他討好的話語後,還是樂嗬嗬給了侄子十塊錢的壓歲錢。——事後懊惱後悔。
他還厭惡那個二勞改黃玉麟,他這個當年的天之驕子,一朝淪為階下囚,骨子裡卻依然驕傲,表麵上點頭哈腰,掃大街掃廁所,可他就是能從他低著的頭顱上,看出他燒成灰都無法泯滅的驕傲,那麼刺眼。
他是個艦艇設計師,卻連房屋設計圖也能畫,他還親眼看見他一頓飯工夫,就用毛筆給老鄉家的炕琴畫了四幅牡丹圖。
其他那些個二勞改也都不簡單,一個個看著其貌不揚的,其實都是能耐人,就說被房子壓死的修驢蹄子的姚樹人吧,無論什麼樂器隻要摸上手,幾下子就能擺弄得明明白白;那個磨刀的楊晉章,看著呆呆的,其實腦子特彆好用,不說過目不忘也差不多,反正隻要過他眼的東西,瞬間就記了個大概。他猜測這些特殊身份的人,身上都有極強的功夫,所以,他從不敢真正惹到他們。
想到這裡,他發覺自己也是有些天賦在身的:他總是能準確判斷,對他來說,誰是安全無害的。
比如副連長,他人雖圓滑,但心太軟;
比如黃玉麟,他太清高,太理想化;
比如孟繁西,她和黃玉麟一樣,都有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道德底線。
這注定他們是要吃大虧的。
他處在上下級的夾縫中,自然要通過擠壓下級來獲得逢迎上級的空隙,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宋繼根回頭看了一眼,依依不舍送媳婦上車,車都開走了,還在揮手的副連長,不讚同地撇撇嘴,一個男人如此兒女情長,能有什麼出息呢!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男人,很快就有大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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