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緬因州的冬天還沒打算讓天空亮起來。
林小滿在黑暗中醒來,意識到這是她在湖邊木屋的最後一天。身邊的亞曆山大還在沉睡,呼吸均勻深沉。她小心翼翼地挪開他搭在她腰間的手,溜下床。
樓下,她為自己泡了杯茶,坐在落地窗前等待黎明。湖麵一片漆黑,隻有岸邊積雪反射著微弱的星光。她想起昨晚亞曆山大那句似夢非夢的德語,輕輕搖了搖頭。
六點,樓梯傳來腳步聲。亞曆山大穿著睡袍下來,頭發睡得亂翹。
“你起得真早。”他的聲音帶著睡意。
“想多看一會兒湖。”林小滿說。
他走過來,從背後環住她,下巴擱在她頭頂:“我也是。”
他們就這樣靜靜坐著,看著天色從墨黑漸變成深藍,再到灰紫。終於,第一縷晨光劃破地平線,將遠方的雲層染上金邊。
“最短的夜晚結束了。”亞曆山大輕聲說。
“光明開始回歸了。”林小滿靠在他懷裡。
但這個回歸的光明意味著分彆。這個認知沉甸甸地懸在兩人之間。
早餐吃得簡單而安靜。燕麥粥,烤麵包,咖啡。然後開始收拾行李。
林小滿發現,僅僅一周時間,她竟然在這個陌生的木屋裡留下了這麼多痕跡:洗漱台上的護膚品,床頭看了一半的書,廚房裡她喜歡的茶杯,還有冰箱上她用磁鐵貼著的便簽——上麵用中文寫著“記得買牛奶”,亞曆山大一直沒看懂但也沒撕掉。
“這些東西……”她拿著便簽,不知該如何處理。
“留著。”亞曆山大接過便簽,小心地夾進一本書裡,“下次來還能用。”
“下次。”林小滿重複這個詞,像是許下承諾。
收拾亞曆山大的書房時,林小滿注意到打字機上的那張紙。她拿起來,看到那兩行字:
Elena’seleganteaselelevateseverylandscape.
&nan’squietcourage&nine.
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你什麼時候寫的?”她轉身問正在整理文件的亞曆山大。
他抬頭看了一眼,微笑:“昨晚。在你上樓之後。”
“為什麼沒告訴我?”
“想讓你自己發現。”他走過來,從她手中接過那張紙,“而且昨晚……氣氛已經夠沉重了。”
林小滿看著那行關於自己的句子:“‘沉靜的勇氣’……我有嗎?”
“有。”亞曆山大毫不猶豫地說,“很多。從你坐錯公交車還要來機場接我開始,到麵對娜塔莎,到願意跟我來這個冰天雪地的地方。每一件事都需要勇氣。”
他頓了頓:“尤其是願意愛一個比你大二十五歲、麻煩一大堆的老男人。”
“你不老。”林小滿反駁。
“跟二十二歲比起來,四十七歲就是老。”亞曆山大實事求是地說,但眼裡帶著笑意,“但這行字裡最重要的詞不是‘勇氣’,是‘我的’。你為‘我的’世界添彩。”
林小滿感到眼眶發熱。她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輕而堅定。
上午十點,行李收拾完畢。兩個行李箱站在門廳,旁邊是那個裝著魚竿和冰釣裝備的綠箱子。太陽麵具被亞曆山大仔細包好放進了隨身行李,月亮麵具則躺在林小滿的背包側袋裡。
“離開前,我想再做一件事。”林小滿突然說。
“什麼?”
“給那幅畫拍張照。母親完成的那幅。”
亞曆山大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好。”
他們穿上外套,最後一次走向湖心島。白天的冰湖與夜晚完全不同,陽光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個世界明亮得近乎刺眼。
畫室裡比外麵溫暖一點——取暖器還開著最小檔。那幅完成的冬季湖景依然放在畫架上,右下角現在有了冰釣小屋、腳印,和兩個小小的人影。
林小滿用手機從不同角度拍了照片,最後拍了一張整體的。
“我會想這幅畫的。”她說。
“它就在這裡,不會跑。”亞曆山大攬住她的肩,“隨時可以回來看它。”
“你會經常回來嗎?在我不在的時候?”
亞曆山大沉默了一會兒:“說實話,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好幾年沒回來了。但以後……我想我會經常來。帶著你,或者想著你。”
他們鎖好畫室的門,鑰匙被亞曆山大小心地收進口袋。回主屋的路上,兩人都走得很慢,仿佛想將每一步都刻進記憶。
十一點半,該出發了。
亞曆山大檢查了所有窗戶是否關好,壁爐是否完全熄滅,水電是否關閉。林小滿則做了最後一遍巡視,從客廳到廚房,從餐廳到臥室。她在主臥門口停留了很久,想起第一晚在這裡看到的極光,想起每個相擁而眠的夜晚。
“走吧。”亞曆山大在她身後輕聲說。
鎖上門時,金屬碰撞聲在冬日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亞曆山大試了試門把,確保鎖牢了,然後將鑰匙——不是給林小滿的那把,而是他自己的那把——放回口袋。
車子駛離木屋時,林小滿一直回頭看著。小屋在雪地中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樹林後。
“像不像童話故事結束?”她喃喃道。
“不是結束。”亞曆山大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是‘他們離開了城堡,開始了新的冒險’。”
去機場的路上,大部分時間兩人都很安靜。收音機裡播放著柔和的爵士樂,窗外是綿延的雪景和偶爾掠過的小鎮。
“柏林的問題,”林小滿終於開口,“真的很嚴重嗎?”
亞曆山大歎了口氣:“嚴重到足以讓我的董事會成員們半夜給我打電話。但也不是無法解決。隻是需要我在現場,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可能還得發脾氣。”
“你會發脾氣嗎?”
“必要時會。”他瞥了她一眼,“但不像對你室友那麼凶。那是特殊情況。”
林小滿笑了:“陳露到現在還怕你。上次視頻,她一看到你就溜了。”
“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一小時後,他們到達那個小機場。它真的很小,隻有一棟航站樓,兩個登機口,跑道上停著幾架螺旋槳飛機。
“你確定這東西能飛?”林小滿看著那架看起來有點年歲的小飛機。
“它每天飛三趟,已經飛了十五年,從沒出過事。”亞曆山大拖著行李,“比紐約的出租車安全多了。”
辦理登機手續的過程快得驚人——整個機場大概隻有二十個乘客。林小滿的航班比亞曆山大的晚一小時,所以他們還有時間在小小的候機廳裡喝杯咖啡。
“到紐約後給我發信息。”亞曆山大說,“就算我在飛機上,降落後也能看到。”
“你也是。到柏林後。”
“我會的。”他看了看表,“還有四十分鐘。”
這四十分鐘過得飛快。他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林小滿回紐約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洗衣服),亞曆山大在柏林可能要住的酒店(他公司長期包下的套房),秋天緬因州會是什麼樣子(“樹葉會變成火焰的顏色,湖麵像鏡子”)。
然後,亞曆山大的航班開始登機了。
候機廳裡人很少,沒有擁擠的告彆人群。這反而讓分彆顯得更真實,更私密。
“那麼,”亞曆山大站起身,拿起隨身行李,“我要去拯救我的德國項目了。”
林小滿也站起來:“我要回去完成我的畢業論文了。”
他們麵對麵站著,中間隔著一臂的距離,然後同時向前一步,緊緊擁抱。
“秋天。”亞曆山大在她耳邊說。
“秋天。”林小滿重複。
他吻了她,不是輕吻,而是深長的、帶著承諾意味的吻。不遠處,地勤人員假裝沒看見,低頭檢查著他的登機牌。
“我愛你。”亞曆山大用中文說,發音生硬但清晰。
林小滿驚訝地睜大眼睛——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完整地說出這三個中文字。
“你什麼時候學的?”
“昨晚。在你睡著後。”他微笑,“練了很久。正確嗎?”
“非常正確。”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他最後揉了揉她的頭發,轉身走向登機口。在通過安檢前,他回頭揮了揮手。林小滿也揮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儘頭。
現在,她一個人坐在候機廳裡。窗外,那架小飛機緩緩滑向跑道,起飛,變成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在雲層中。
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亞曆山大的信息:
“看你的背包側袋。最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