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風卻更冷。
南山穀的入口,像被一張灰黑色的網堵住。瘴氣,比山君說的更濃——不是山林裡常見的青瘴,是帶點暗紅的,像摻了血,黏在衣上、毛上,甩都甩不掉,還帶著股怪味:鬆脂的苦、香火的膩,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像爛了的野果,又像……血乾了的味道。
墨玄站在一塊覆雪的青石上。
黑毛早被瘴氣染得發暗,隻有耳尖那撮毛,還透著點銀白。他沒動,琥珀色的瞳仁眯著,像在看瘴氣裡的影子,又像在聽風裡的聲音。貓的耳朵,比任何獵手都靈,能聽見雪從枝頭往下掉的“簌簌”聲,能聽見遠處山澗冰裂的“哢嗒”聲,還能聽見——
叮。
鈴。
聲。
斷斷續續,從瘴氣深處飄出來,輕得像幻覺。不是銅鈴的沉,是錫做的,脆,還帶著點鏽,響一下,就被瘴氣裹住,半天才能再飄出第二下。
“俺就說這鈴鐺邪門。”山君站在墨玄身後,玄色披風的下擺掃過雪麵,留下一道深痕。他手裡的虎頭刀,刀身亮得能照見瘴氣的影子,“石娃那小子沒說謊,這聲音,聽著就滲人,比俺當年在黑風嶺遇著的山魈叫還難受。”
墨玄沒回頭。
他的尾巴尖,在雪上輕輕點了點。不是緊張,是在記方向——鈴鐺聲,每次都從東南方飄來,那是墨園裡種靈植的地方,老猿最愛在那片桃樹下曬藥草。
“老猿不會用這種鈴鐺。”墨玄的聲音,比風還冷,像冰粒砸在石頭上,“他嫌錫鈴太脆,說鎮不住山裡的潮氣,去年還讓俺幫他打了對銅鈴,掛在藥廬門口。”
山君“哼”了一聲,伸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泛白:“那就是外人帶進來的。俺瞅著這瘴氣,也不是天然的,像是有人用啥法子聚的——你聞,裡頭是不是有‘腐心草’的味?”
腐心草。
墨玄的鼻息頓了頓。
他當然聞得出來。那是西方流沙畔的草,曬乾了磨成粉,遇著靈氣就會生瘴,聞久了能亂人心智,比天魔的黑氣還陰損。去年他去昆侖時,見過一個西方來的苦行者,布袋裡就裝著這東西,當時還笑說“此草能渡人,亦能困人”。
原來,渡人是假,困人是真。
“走。”墨玄從青石上跳下來,落地輕得像一片雪。黑毛抖了抖,沾著的瘴氣簌簌往下掉,卻沒掉乾淨,在毛尖凝了層灰紅的霧,“繞開正麵,從北邊的石縫走——那裡有老猿去年挖的排水道,能通到墨園後院。”
山君跟上,腳步比剛才輕了些:“你就不怕裡頭有埋伏?”
“怕。”墨玄的聲音沒起伏,卻透著點自嘲,“但怕也得去。墨園裡的人,有的會種靈植,有的會編竹籃,有的連刀都拿不動——他們沒招惹誰。”
山君沒再說話。
他跟在墨玄身後,看著那隻小黑貓的背影。雪地裡,墨玄的腳印很小,卻很穩,每一步都踩在沒有瘴氣聚集的地方——像是閉著眼都能摸清這裡的路。山君突然想起,當年墨玄建墨園時,足足在南山穀待了三年,哪塊石頭下有泉眼,哪片土裡能種藥,他比誰都清楚。
就像,這裡是他的家。
北邊的石縫,比墨玄說的更窄。瘴氣在這裡淡了些,能看見石縫裡結著的冰,冰麵上映著外麵的瘴氣,像一塊塊碎掉的血鏡。墨玄鑽進去時,耳朵貼在背上,爪子摳著石壁上的凹痕,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酸——他以前肯定常來這裡,說不定還在這裡藏過吃的,或者曬過太陽。
“小心點,裡頭有冰溜子。”墨玄的聲音從前麵傳來,帶著點石縫裡的回音,“去年冬天老猿怕凍著排水道,在裡頭堆過乾草,現在應該還在。”
山君跟著鑽進去,果然踩著了乾草,軟乎乎的,還帶著點黴味,卻比雪地裡暖和。他聽見墨玄的爪子在乾草裡撥弄,然後“哢嗒”一聲,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
“是老猿的鐮刀。”墨玄的聲音頓了頓,“刀把上纏著他編的草繩,還沒斷。”
山君湊過去,借著石縫透進來的微光,看見墨玄爪子裡叼著一把青銅鐮刀,刀把上的草繩是青色的,編得很粗,末端還打了個結——那是老猿的習慣,不管編什麼,都要打個“平安結”,說能保平安。
可現在,平安結還在,人卻不見了。
石縫的儘頭,有一道窄門,是用石頭砌的,上麵刻著個簡單的“墨”字——是墨玄的名字,也是墨園的名字。墨玄用爪子推了推,門沒鎖,“吱呀”一聲開了,聲音在石縫裡顯得格外響,嚇得山君趕緊按住刀柄。
門外,就是墨園的後院。
沒有瘴氣。
卻比有瘴氣更讓人心裡發毛。
後院裡種著的靈植,全枯了。以前綠油油的“凝露草”,現在變成了灰黑色,葉子卷著,一碰就碎;去年剛種的“赤芝”,連菌蓋都沒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菌柄,上麵還沾著點黑泥——不是南山穀的黃泥,是那種沾了就洗不掉的紅泥。
銅鈴聲,更近了。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