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裡沒有瞳孔。
隻有緩慢旋轉的,遙遠的星雲。
它們注視著這個破爛的街角,像一個天文學家在觀察一顆無足輕重的塵埃。
寂靜。
一種比黑暗更沉重的寂靜,壓在了所有人的意誌之上。
剛才那個縫合怪物的咆哮,還回蕩在記憶裡,卻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那是一個模仿者,一個學習者。
而現在,站在對岸的,是老師。
“它……它在說啥?”王二麻子的聲音發乾,像被砂紙磨過,“什麼叫比我們更像人?”
將軍的意誌,那片血色崖壁,凝固不動。
他感覺不到任何殺意。
卻感覺到一種比殺意更徹底的威脅。
一種被“觀察”,被“理解”,被“歸檔”的冰冷。
“它完成了自我迭代。”左威的數據流,第一次出現了無法解析的紊亂,“它從我們的反抗中,找到了新的邏輯路徑。”
“它不再試圖證明我們是錯的。”
“它要證明,它比我們更‘正確’。”
對岸那雙星雲般的眼睛,眨動了一下。
整個世界,都跟著顫抖。
“開始驗證。”
那個古老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它沒有創造任何贗品,沒有構建任何場景。
它隻是……開始了。
王二麻子猛地一哆嗦。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自己五歲那年,偷了鄰居家一個窩頭,躲在草垛後麵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他看見了自己十五歲,第一次上賭桌,輸光了身上最後一個銅板,被人打斷了一條腿。
他看見了二十五歲,在雨夜裡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手足無措地聽著他哭,自己也想哭。
他看見了昨天早上,喝的那碗豆漿,是鹹是淡。
他看見了上個月初三,鞋底硌著一顆石子,他走了十三步才把它弄掉。
他看見了他一生中,贏過的每一場牌局,輸掉的每一次褲衩。
他看見了他吃過的每一頓飯,罵過的每一句臟話,做過的每一個夢,流過的每一滴汗。
所有的畫麵,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所有的觸感。
事無巨大小,巨細無遺。
像一場永不終結的瀑布,衝刷著他的意誌。
“啊——!”
王二麻子抱著頭,發出一聲不像人腔的慘叫。
他的意誌,像一個被塞進太多東西的麻袋,正在從每一個縫隙裡爆開。
“停下!快他媽給老子停下!”
他想忘掉。
他拚命地想忘掉那些無聊的,瑣碎的,丟人的,無關緊要的瞬間。
可他忘不掉。
因為那個聲音,正在替他“記住”一切。
“身份:王二麻子。”
“記憶完整度:百分之七十三。”
“正在補全……”
那雙星雲般的眼睛,轉向了將軍。
“不!”將軍的意誌怒吼。
晚了。
血色崖壁的景象,瞬間被衝垮。
他看見了第一次握刀時,手心裡的汗。
他看見了在邊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單調的巡邏,乏味的操練,篝火邊弟兄們講的葷段子。
他看見了那三十個弟兄的麵孔。
不是臨死前的決絕。
而是他們活著的時候,打著呼嚕,摳著腳丫,喝醉了酒抱著柱子叫娘的,活生生的樣子。
他看見了自己每一次的猶豫,每一次的膽怯,每一次暗地裡對家鄉的思念。
那些被他用“將軍”的身份,深深掩埋,刻意遺忘的東西,全都被翻了出來。
像一本塵封的舊書,被一頁一頁,當眾撕開。
“身份:周武。”
“記憶完整度:百分之八十一。”
“正在補全……”
最後,是左威。
他的數據流,被更龐大,更恐怖的數據洪流淹沒了。
他看見了自己算對的每一筆賬,也看見了自己算錯的每一個銅板。
他看見了自己為了躲避那個嬰兒的哭聲,用棉花塞住耳朵的樣子。
他看見了自己站在街角,看著那扇門關上之後,轉身離開時,天邊晚霞的顏色。
他看見了自己一生中,每一個理性的決策,和每一個……不理性的瞬間。
“身份:左威。”
“記憶完整度:百分之九十二。”
“正在補全……”
破爛的街角,哀嚎遍地。
不止是他們三個。
那些鏢師,那些小販,每一個殘存的意誌,都在經曆同樣的事情。
他們在被自己的過去,活活撐死。
“我明白了……”左威的意誌,在數據的風暴中,艱難地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它在剝奪我們……‘遺忘’的權力。”
“人之所以為人,不隻是因為我們能記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