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縫合起來的怪物,像一個拙劣的裁縫趕工出來的噩夢。
它身上每一處,都充滿了尖銳的矛盾。
王二麻子的猥瑣,將軍的剛毅,左威的蒼白,被粗暴地扭結在一起,互相排斥,又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強行粘合。
“保護好秦先生!”將軍的意誌,化作一聲低吼。
那片血色崖壁,第一次,不再是背景。
它像一麵盾牌,向前移動了一寸,擋在了壁爐與那片黑暗之間。
“媽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啥?”王二麻子抄起了賭桌上的一隻骰子,那手勢,像是在抄一把刀。
左威的數據流,環繞著壁爐,形成了一道無形的,閃爍著代碼的屏障。
“它失敗了三次。”左威的意誌,冷靜得像在宣告一個既定事實,“所以它放棄了‘複製’,選擇了‘整合’。”
“它認為,我們的弱點,就是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原因。”
“它以為,剔除掉那些‘不合理’的部分,比如信任,比如煩躁,比如……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父愛。”
“剩下的,就是完美的‘我們’。”
對岸的怪物,聽著他們的對話,那張拚接起來的臉上,竟然露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
那表情,比哭更讓人毛骨悚然。
“分析正確。”
怪物開口,那三個重疊的聲音,仿佛三把鈍刀在互相摩擦。
“故事,是信息的一種載體。”
“其核心功能,是傳遞生存策略與社會模因。”
“一個好的故事,應當具備可預測性,邏輯自洽性,以及最高效的情感激勵模型。”
怪物一邊說,一邊抬起了那隻屬於左威的,蒼白的手。
它的麵前,黑暗湧動,構建出一個新的場景。
一個書生,寒窗苦讀。
“核心事件:金榜題名。”怪物的聲音,冰冷地解說著,“情感模塊:喜悅。觸發機製:社會認同與資源獲取。”
場景變化。
一個將軍,戰死沙場。
“核心事件:馬革裹屍。”怪物繼續道,“情感模塊:悲壯。觸發機製:集體榮譽感與犧牲精神的價值肯定。”
它像一個最高明的說書人,用最冰冷的語言,將人類曆史上流傳最廣的幾個故事母題,一一拆解。
英雄,美人,背叛,複仇。
在它的分析下,都變成了一套套可以被量化的,為了種群延續而演化出的程序。
“你們的故事,充滿了冗餘和錯誤。”
“充滿了邏輯漏洞和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怪物那雙數據構成的眼睛,望向壁爐。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錯誤,講故事的人。”
“你在讚美缺陷。”
“你在美化失敗。”
“你在傳播一種低效的,混亂的,充滿感性病毒的信息。”
“現在,”怪物宣布,“我將為你展示,一個真正的,完美的故事。”
它沒有去複製秦川的任何一段記憶。
因為它認為,秦川本身,連同他所珍視的一切,都是需要被修正的“錯誤代碼”。
它要創造一個,全新的,符合“最優解”的故事。
黑暗在它身後凝聚。
一個完美的英雄,誕生了。
他有將軍的勇武,卻沒有將軍的婦人之仁。
他有左威的智慧,卻沒有左威的情感拖累。
他有王二麻子的……不,他沒有任何屬於王二麻子的東西,因為在怪物的計算裡,王二麻子的一切,都是需要被刪除的負價值。
那個英雄,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打敗了完美的敵人,獲得了完美的勝利。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任何意外。
像一道被證明了無數次的數學公式。
精準,優雅,毫無生機。
“看到了嗎?”怪物展示著自己的傑作,“這,才是故事該有的樣子。”
“沒有痛苦,沒有遺憾,沒有多餘的情感。”
“隻有勝利。”
整個破爛的街角,陷入了沉默。
王二麻子張了張嘴,想罵一句“狗屁”,卻發現自己無從罵起。
因為對方說得,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一個不會輸的故事,誰不愛聽呢?
將軍的意誌,也沉默了。
如果他當初能像那個英雄一樣,不帶任何感情地放棄掉隊的人,是不是就能保全更多的人?
左威的數據流,閃爍的頻率慢了下來。
如果能剔除掉所有煩躁和厭惡,他的人生,是不是會簡單很多?
就連那些鏢師,那些小販的意誌,都開始微微動搖。
是啊。
誰不想活在一個完美的故事裡呢?
就在這時。
壁爐裡的火焰,輕輕地,跳動了一下。
“你講得不對。”
秦川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輕不重,像冬日裡,往一盆炭火上,添了一塊新炭。
“什麼不對?”怪物那重疊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疑問。
“故事,不是這麼講的。”
秦川的意誌,在火焰中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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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那些,不叫故事。”
“那叫……說明書。”
壁爐的火光,忽然明亮了起來。
那光芒,不像之前那樣隻是提供溫暖,它開始……蔓延。
它照亮了王二麻子腳下那張油膩的賭桌。
“王二麻子,”秦川的聲音,在王二麻子的腦海裡響起,“你還記不記得,你兒子第一次抓你給的銅板時,是什麼樣子?”
王二麻子一愣。
“啥樣子?就……就那麼抓唄。”
“不對。”秦川的火光,映出了一個模糊的畫麵,“他沒抓穩,銅板掉在地上,滾到了床底下。你那麼大個塊頭,趴在地上,腦袋卡在床沿,蹭了一臉的灰,才把那枚銅板給掏出來。”
“你把他抱起來,他卻拿臟兮兮的小手,往你臉上抹,咯咯地笑。”
“你罵他小兔崽子,臉上卻笑得像個傻子。”
王二麻子看著那片火光,嘴巴微微張開,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將軍,”秦川的火光,又轉向了那片血色崖壁,“你把最後一塊乾糧,塞給那個新兵的時候,他說了什麼?”
將軍的意誌,震動了一下。
“他……他哭了。”
“他沒哭。”秦川的火光,映出了懸崖上的風雪,“他說,‘將軍,俺不配’。然後他把乾糧掰了一半,又塞回了你的手裡。他說,‘將軍,你得活著,帶俺們回家’。”
“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罵他‘屁話多’,把剩下那半塊,也硬塞進了他嘴裡。”
“你轉過身,沒讓他看見,你眼裡的淚。”
將軍那如岩石般的意誌,劇烈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