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這一次的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致命。
它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林一剛剛構建起來的,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邏輯堡壘的唯一裂縫。
鄭濤的目光在林一僵硬的背影和舷窗上那刺眼的畫麵之間來回移動。
病床上的母親,孤獨的男孩,圖書館裡埋頭苦讀的少年……
這些畫麵,像一把把滾燙的鑰匙,強行扭開了林一過往的門鎖,將他最私密,最柔軟,也最執拗的內核暴露在整個宇宙的審視之下。
鄭濤的心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這是“偵探”最惡毒的一擊。
它不再攻擊人類文明的宏大敘事,而是直接釜底抽薪,攻擊“原告”本人的動機。
如果林一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複活母親的個人執念,那麼他之前所有關於“人類未來”、“宇宙生機”的慷慨陳詞,都將淪為一個笑話。
一場精心包裝的,服務於個人私欲的……騙局。
還怎麼代表人類?
一個騙子,憑什麼代表人類?
鄭濤的喉嚨發乾,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卻發現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因為林一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個永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男人,那個敢指著宇宙法官鼻子痛斥其罪的狂人,在這一刻,沉默了。
他的背影,第一次,顯露出一絲……脆弱。
時間在絕對的靜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那個古老冰冷的聲音,似乎很滿意這種效果,它不急於催促,隻是讓那致命的質問在空氣中持續發酵。
【你的‘原告’身份,你的所有控訴,是否都源於……你個人的‘私欲’?】
終於,林一動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沒有看鄭濤,也沒有看舷窗外的星空。
他的目光,穿透了艙壁,穿透了時空,落在了那幅定格的,少年時代的自己身上。
他臉上的僵硬和冰冷正在褪去。
取而代て之的,不是憤怒,不是窘迫,而是一種鄭濤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懷念、痛苦和……驕傲的複雜情緒。
然後,他笑了。
不是之前那種鋒利的,帶著嘲弄的笑。
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坦然的笑。
“沒錯。”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觀測室的每一個角落。
“你說對了。”
鄭濤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承認了?
他就這麼……承認了?
“我的確是為了她。”林一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舷窗上的畫麵,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柔,仿佛怕驚擾了那個畫麵裡的少年。
“為了能再見到她,為了能讓她再對我笑一次。”
“我翻遍了圖書館裡所有關於生命科學的書籍。”
“我攻克了基因編輯、細胞再生、記憶移植等一個又一個難題。”
“我所做的一切研究,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她……回家。”
這番坦白,像一記重錘,砸碎了鄭濤心中最後一點僥幸。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然而,林一的話鋒,卻在下一秒,陡然轉折。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高亢,充滿了力量,像一把出鞘的利劍,重新指向了那無形的被告。
“但是,‘偵探’,你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你把‘私欲’,當成了一種罪!”
那冰冷的聲音似乎被林一的坦然所觸動,第一次主動發出了追問。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林一猛地抬起手,指向舷窗。
“你根本不懂!”
“你隻是一堆冰冷的邏輯,一個隻會檢索和比對的程序!你理解不了什麼是生命,更理解不了什麼是文明!”
“現在,就讓我來給你這台老古董,上最後一課!”
“你告訴我,什麼是‘公’?什麼是‘私’?”
“一個原始人,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吃飽,冒著生命危險去狩獵猛獁象。這是私欲,還是公義?”
“一個農夫,為了讓自己的家庭不受饑餓,辛苦開墾一輩子的荒地。這是私欲,還是公義?”
“一個學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皓首窮經,最終發現了能夠改變世界的定理。這,又是私欲,還是公義?”
林一向前踏出一步,氣勢再次攀升到了頂點。
“我告訴你答案!”
“文明的進步,從來不是源於什麼狗屁的、宏大的、無私的‘集體目標’!”
“它源於每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個體,最真實、最滾燙的‘私欲’!”
“想吃飽穿暖的私欲,催生了農業和工業!”
“想比彆人更快的私欲,發明了車輪和引擎!”
“想探索未知的好奇心,這種最高級的私欲,讓我們仰望星空,最終走到了你的麵前!”
“而我,想讓我的母親複活的這個願望,這個被你稱為‘罪證’的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