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無數的噩夢接二連三湧了進來。
相澤然一個人走在村子裡,路燈昏黃,道路崎嶇。
他緩慢地試探著邁出腳步,左顧右盼遲遲無法前進。
丁字路口上麵的那家小賣部卷簾門半掩著,破舊的店麵玻璃窗戶被不規則的長木條封死,隻有在拚接的縫隙能隱約看到街道的倒影。
昏暗的內部像一座爬獸的黏膩巢穴,隱約有人影似乎透過窗戶縫隙偷偷窺視著,又一閃而過無事發生。
通往學校的那條緩坡,在夢境中被無限拉長,半山腰的小學校園,搖搖欲墜隔著一層毛玻璃般看不真切。
等相澤然終於鼓足勇氣,一腳踏上長坡,破舊的瀝青路開始劇烈搖晃,波浪似的折疊起來。
相澤然低頭盯著自己的腳麵,發現腳上穿著一隻拖鞋,另一隻腳赤裸的站在地麵上,腳底硌得發燙。
相澤然張大了嘴巴,做出哭的表情。
可是這哭泣並沒有聲音,畫麵逐漸變成黑白底色,就連眼淚也無法流出。
他咿咿呀呀叫喊著,揮舞著手臂,赤著的那隻腳拚命跺在地上。
然而整個夢境中,除了他自己,空無一人。沒有人回應他的憤怒和哀傷,也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呐喊。
四周安靜極了,像琥珀墜入沼澤。層層封死生機,寂滅呼吸的窒息寧靜。
就在這時,半夢半醒間,相澤然忽然被拽入了另一個空間。
就好像那晚將他拽進懷抱裡緊緊包裹的力量一樣,強有力的某種拉拽帶他脫離了恐懼。
接下來,在布滿濃霧的巷子裡,一絲極細微的木質香味幽幽掃過鼻尖。
同樣緊繃的心跳聲重疊重錘著鼓膜,在烘熱躁動的堅實懷抱裡,有人在他耳邊低沉溫柔的安撫著。
相澤然夢見了那個聲音,那個曾經幫助了他兩次的聲音。
夢裡他哭得歇斯底裡,害怕到全身打著擺子抖動顫抖。
那個聲音不斷不斷呢喃著他的名字,一浪接過一浪,輕撫著他的恐懼,像是層層迷霧裡,突然點亮的永恒燈塔。
相澤然猛然掙紮起身,圓睜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鐵架床床頭的自製木桌上,綠色的塑料鬨鐘“鈴鈴”作響。
相澤然茫然地看向床頭,伸出僵硬的胳膊,手掌狠狠摁下了鬨鐘頂部的關機鍵。
院子裡的黑暗還沒有完全融化,凝重的堆在一起。
隻留下中間一條小道,散發著微光照亮院內的部分構造。
相國富壯碩的身體隱在門後,虎掌一伸撩開門簾,從門裡探出頭來。
壓了壓保安帽子的帽簷蓋住平頭上瘋長的青瓜頭茬,哈著白氣從上麵走過,一步一步,踏在昏暗的霧色裡。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整整一夜沒有散去。
陳舒藍翻了個身摸了摸身邊,察覺到相國富已經不在,裹緊肩膀上的被子,旁邊的位置,溫度漸漸降了下去。
再有半小時,她也要睜著惺忪的睡眼,拍醒隔壁熟睡的孩童,站在臨時搭在院子一角的簡易棚子裡,做上一頓熱騰騰的早飯。
黑色白爪的小貓似乎是剛剛完成一場捕獵,眯著眼蹲在矮牆岩上,舔著自己的白色爪子。
尾巴圍住身體,偶爾甩動,瞧一瞧相澤然的房間方向。
不一會兒,院子裡的燈亮了,橘紅色的暖意從屋裡傳來。
陳舒藍也撩開門簾走了出來,哈一口白氣,雙手縮進袖口裡。
整個院子都活了,是壓在沉沉雨夜裡熟睡了一整夜後,慵懶滋生起來的活。
小野貓短促的叫了一聲,從空中跳下,在陳舒藍的腳邊不斷貼蹭著。
陳舒藍笑笑,眼睛彎彎月牙似的笑眼兒,唇邊一顆小痣像頌讚美人詩句裡的逗號,原本想要俯下身摸一摸,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將豐腴的手臂收了回去。
小野貓抖動了一下毛發表麵沾染的水汽,是帶著寒氣的柔軟皮毛。
見女人沒有想要給她喂些什麼的意思,索性舔了舔前爪,身體一拱,重新躍上了牆頭。
晃動的尾巴仿佛是一麵黑色的旗杆,旗杆跳躍騰挪,很快連同身體本身,消失在縱橫交錯的屋簷下。
該把孩子叫起來了——陳舒藍想,雨夜已經過去了。
她站在大門口環視著這一座小院子,仰仰頭,也許這是四月中旬的最後一場雨。
餐桌上,平日裡狼吞虎咽的男孩兒突然一反常態,安靜規矩的坐在母親對麵,小口小口咀嚼著油條,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看就心不在焉。
陳舒藍用筷子的另一頭敲了敲相澤然麵前的白瓷碗,裡麵是一點沒動的豆漿。
上桌之前還冒著熱氣,現在已經是在碗裡靜止的狀態。
——這小子,琢磨什麼呢。
“嘛呢,好好吃,你這根兒油條都擱嘴邊啃五分鐘了,這麼難以下咽嗎,那你倒是就著點豆漿啊,媽早上給你專門熱的。這倒好,都涼了。”
“哦。”
“哦你個大頭鬼!”陳舒藍聲調不由提高了起來,“彆他媽給桌子相麵了,快點吃一會兒上學該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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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相澤然還是簡短地回答了一個鼻音,音調也顯得有氣無力。
陳舒藍彎腰抬起胳膊放在兒子的額頭,摸了摸,發現沒有發燒的跡象。
瞪了他一眼之後,手指尖狠狠打了他一下。
“媽!疼!”
“喲,還知道疼呢啊?我以為我兒子傻了呢。不是你怎麼了,有事兒說事兒。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又在學校闖禍了啊?”
“沒有……”相澤然懶懶說道,又忽然想到了什麼,眼睛亮了亮,扭頭看向陳舒藍,“對了,媽,我昨兒怎麼回來的啊?”
“你問我?我昨兒廠子加班核賬,比你爸回來得還晚。”
“那我爸有沒有說我是怎麼回來的,或者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沒說啊,哦,他說你在狗爺的保安亭裡睡著了,渾身濕漉漉的肯定淋了雨了。還說你是被另一個小男孩兒給送回來的,好像是你同學,比你高了不少,倒像是你哥哥似的。還給狗爺留了張字條,怕我們做父母的擔心還是怎麼的,我也忘了。”
“紙條?那紙條呢,紙條呢,給我看看。快。”
“你趕緊吃,吃完給你找。你爸好像沒扔,說那孩子寫的字怪好看的。比你寫的狗刨好看多了。”
“我現在就要看,媽,快點給我找,好你了媽。”
相澤然放下油條,拉著陳舒藍的胳膊,撒起嬌來。
陳舒藍拿他沒轍,抹了一把胳膊上沾到的油漬,起身去床頭抽屜裡翻找了起來。
相澤然瞪著一雙黑圓的眼睛盯著陳舒藍的一舉一動,恨不得立刻就拿到母親所說的那所謂紙條。
“找到了。”
“給我看看,我看看。”
相澤然一把抓住,拿了過來。
握在手裡,觸感是柔軟的棉柔,展開手掌攤開,發現竟然是用衛生紙寫的,薄薄的紙能隱約看到黑色的墨跡。
然而說是衛生紙,又與他家所用的那種卷軸紙不太一樣,更像是紙巾帕子,還帶著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