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澤燃歪頭看向車窗——原先一如往常的玻璃窗,這會兒起了一層極淺的水汽,乳白色已經完成蔓延,淡化了窗外逐漸陰暗的夕陽西下——似乎要下雨了。
相澤燃纖細小腿延伸而出,一雙腳不安分的擺動,碰碰周數的鞋尖再快速擺動回去,一下一下,不斷敲擊著兩人的內心。那層毛玻璃也漸漸延展出裂紋,隻需再多敲那麼一下,就會“嘩啦啦”四分五裂。
他把最後一口冰鎮可樂喝完,將易拉罐隨意拿在手裡,又忽然拿冰涼的易拉罐瓶貼在周數裸露在衣袖外的蒼白手腕上。
幾乎是下意識的,周數轉頭瞪向他。他那一頭黑密柔順的碎發自然下垂,劉海兒微微遮住了濃密的眉毛,但卻掩蓋不住他那雙粗眉大眼,此刻正向上吊著,透露出一絲與他沉穩外表不符的攻擊性。
“皮?”
相澤燃連連擺手,嗬嗬一笑,嘴角線條簡潔,笑意快速收回進表情裡。被周數這麼一威脅,他雙腳不再擺動,易拉罐也安靜地捏在雙手間。
“喝完了。謝謝小哥。”
周數從他手中抽出可樂罐,站起身彎著後脊摸索到頭頂的吊環,穩定身形後,走向售票員旁邊的垃圾桶。手腕一抖,正中其中。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白色襯衫黑色長褲的少年仍舊飄逸出塵,宛若林下清泉般漠然。
車窗外,火燒雲“轟”一聲退進夜幕,有手挽香包的年輕女士在前麵的座位望著窗外出神。她梳著高高的馬尾,側麵是飽滿鮮活的弧度。女孩兒細細長長的手指下意識地在玻璃水汽上刮著一條又一條的線。相澤燃看著看著,毫無根據地覺得,那根指尖劃過的水汽,此時該是甜的。
周數重新坐到相澤燃的旁邊,抬頭看了眼車廂上的站牌信息,還有好幾站才到清榆村的村口。索性,開口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叫他趙澤的那個人,那天我也和他碰上了,他看起來不是吃了悶虧會不還嘴的人。那天,雖然我跟他們沒有繼續打起來,但是他絕對還會再找上我。至於你們之間的事情,我想,他也不會善罷甘休。你那天跟我說,你不會放過他的,有什麼計劃嗎?”
相澤燃沒想到周數會主動提及這件事情,還從性格上幫忙分析了趙澤接下來的行動目標。略一沉吟,索性將那幾天發生的經過的前因後果慢慢講給了周數,也包括他拜托同班同學田欣彤找到高年級的文哥、又在文哥的牽線搭橋下認識了外校的劉新成的事情,和盤托出。
講述完,相澤燃仿佛是終於將一個積壓在心裡的巨大陰影吐露出來,語氣漸漸變得凝重,心裡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低著頭,蹙著眉,手指不安攪動在一起。周數冷眼旁觀,並沒有打斷。
“劉新成,喔就是那個外校初二的,他說,他會出麵幫我解決。”
“幫?”周數哂謔一笑,反問道,“怎麼幫。”
“在村裡小巷我被他們追趕的時候,有一個他們的人事情對我放水了。那人是趙澤的表哥,叫陸一鳴,他似乎對他們的行事作風不屑一顧。劉新成認識他,會出麵和陸一鳴打個招呼,讓他提醒趙澤收斂一些。”
周數聽完那些彎彎繞繞的人名,雙指並攏不耐煩地輕敲在膝蓋上,直到相澤燃說完,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那個叫陸一鳴的,能夠管住他的表弟,那麼那天晚上,還會發生他們追趕你的事情?趙澤還會每天滿村子裡溜達,隻為了再次堵住你?再說了,你之前認識文哥和劉新成嗎?你那個姓田的同學,又和他們有多深的交集呢?劉新成出麵幫你斡旋,你要怎麼報答他,他對你,又有什麼圖謀呢?”
“圖謀?”相澤燃一愣,他壓根兒就沒有往那麼深的方麵去思考過,“我,我就是一小學生,他,他能圖我什麼啊。至於報答嘛……這還我真沒想過……”
周數冷哼一聲:“你不會以為,他們隻是出於正義感或者是出於憐憫才打算插手這件事情的吧?一般人做事情之前,是要有所謂的行動動機的,行動動機包括生理需求、心理需求、社會需求和個人價值觀等等,隻有滿足了其中一條才會驅使人們采取行動,你覺得,他們幫你,滿足什麼呢?見義勇為?小孩兒,這不是解決趙澤一夥兒的上上之選,這頂多是幫你把事情拖延下來,並沒有解決問題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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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澤燃腦袋亂哄哄的,周數說得那些都太深奧了,他聽不明白。唯一聽清楚的就是最後一句話。他也知道,為什麼雖然得到了劉新成的保證,自己為何還是會內心忐忑不安,就是周數口中的那個“問題的根本”並沒有解決掉。可是,可他——
周數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就像我那天問你,你為什麼見到趙澤他們的時候,會一而再的逃跑、躲避,問題的根本並不是趙澤能不能被解決,而是你自己,你問問你的內心,為什麼,你會害怕他們。”
此刻,相澤燃捏緊拳頭,劇烈的喘著粗氣。臉上原本肉嘟嘟的臉頰,更是氣鼓鼓得高高隆起。他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充滿底氣的反駁周數,他相澤燃,壓根兒就沒有害怕過趙澤!
可顯而易見的是,周數的每一句詰問,都正中靶心,絲毫沒有還擊的餘地。
因為,在那個烏鴉飛過暗空、破敗小賣部店門緊鎖、四下空無一人隨時可能滅掉路燈的夜晚,一個六歲男孩兒強忍著淚水獨自穿行在參差錯落的胡同裡奪命狂奔時,他內心當中拚命告誡著自己——
絕對,絕對不要被抓住!寧願死,也絕對不會讓他們的惡劣玩弄得逞。
唯有不斷地奔跑,才能逃出嬉笑統治者布下的天羅地網;唯有不斷地奔跑,才有一絲底氣證明,自己那因為害怕而顫抖的雙腿,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
“劈裡啪啦”雨聲散落,車窗上頃刻間布滿了密集的雨滴。車廂內緩緩亮起慘白的燈光,隨著搖晃向前的車身,打在望向窗外的側臉上。
相澤燃看傾盆的雨水出神,靠著周數的那隻手卻悄默默伸了過來,等周數低頭查看時,發現自己的襯衣衣角,被相澤燃輕輕拽在指尖。
“小哥。”相澤燃喃喃說道,“你從陰影裡走出去的那晚,站在趙澤他們麵前被圍住時,你害怕嗎?”
周數一愣,淺淺歎氣,爾後鄭重說道:“我要的,是他們害怕我。小孩兒,這是我教你的第一課。朱元璋從一個要飯的乞丐之所以能夠成就千古一帝,靠的無非就是兩個字,善與狠!所謂慈不帶兵,義不養財,你要在禍患未成氣候之前,狠下心來提前除去。隻有你狠了,他們才會膽怯,才不會繼續欺壓你。你不狠,怕的永遠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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