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澤燃低頭回到服裝廠小院,剛要進屋,窗戶裡瞥見床上躺著相國富。
“突突突”的鼾聲震得窗框都在發抖,活像他今天修的那台缺缸柴油機。
他剛從修車廠回來,袖口蹭到的機油已經凝成黑痂。
他低頭嗅了嗅袖口,機油混著鐵鏽的味道立刻竄進鼻腔。讓他想起卡在貨車底盤時,齒輪擦過臉頰的觸感。
腳尖在凍土上碾出個淺坑,他轉身要走,隔壁卻突然瀉出一片暖黃。
陳舒藍扶著門框,身影被燈光拉得老長,棉襖下露出半截洗得發白的秋衣領子。
“小睽?”
她聲音裡帶著睡意,手指無意識扶著腰眼。
“要不……來媽這屋湊合一宿?”
相澤燃盯著母親眼下淤青看了兩秒,矮身鑽進房門。
帶進的寒風吹得煤爐上的水壺“嗚嗚”響個不停。
“媽,怎麼醒了?”相澤燃坐在床沿,肩膀繃得僵直,“我吵著您了?”
自從陳舒藍顯懷後,他再沒踏進過這間屋子。
目光掃過床頭,幾件縫了一半的嬰兒小褂,堆在縣醫院的塑料袋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和他記憶裡重疊著。
陳舒藍借著兒子的攙扶,坐回床上,後背抵在牆上時輕輕“嘶”了一聲。
孕晚期小腿浮腫,在燈光下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
“沒,睡不沉。”
陳舒藍手臂動了動,指尖朝著相澤燃的方向。
他垂下眼。掌心在工裝褲粗糙的紋路上反複搓揉,脖頸轉向煤爐。
鋁製水壺的嗚嗚聲填滿了房間。
“回頭缺什麼您言語,”聲音乾巴巴地墜在地上,“我下班順道就捎回來了。”
陳舒藍指尖蜷縮起來,下唇咬出一道白印:“小睽,你是在怪我嗎?”
相澤燃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母親,然而事實上,母子之間確實有某些隔閡,橫亙在兩人之間。
相澤燃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索性後來就不想了。
然而陳舒藍突如其來的尖銳問話,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重新浮出水麵。
他終究隻是歎了口氣。
煤爐上,水壺聲漸漸停了。
寂靜中,陳舒藍急促呼吸著,她突然前傾身子,秋衣在床單上摩擦出細碎聲響。
“兒子……”她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麼,“媽會幫你把老宅子要回來!”
相澤燃猛地抬頭,看見母親眼裡閃著一種陌生的光——不是他熟悉的潑辣與隱忍,而是某種近乎執拗的決絕。
那光芒刺得他眼眶發燙。
恍惚間又看見昏黃燈光下,母親用皸裂的手指捏著針,一針一線縫補他被父親撕爛的校服。
一種釋然、困惑、惱怒連帶著心底的委屈,交織在一起混成複雜情緒。
相澤燃微微蹙眉,黑亮大眼看向母親。
“媽,”他喉結滾動,聲音啞得不像自己,“你以為,我在乎的是那宅子?”
陳舒藍仰著頭,眼角一絲極細的眼淚在陰影中滑落。
她當然知道,相澤燃從來不會在乎那些東西。她也知道相澤燃惱怒、委屈的原因是什麼。
陳舒藍哽咽著,重新看向相澤燃,輕輕抬起胳膊。
她的手臂也腫脹著,在燈光下顯得青白。
“媽知道。小睽,無論如何,我都是你媽媽。媽媽愛你——從來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