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地多山,山多霧,霧裡藏著許多故事。其中最纏人的一樁,是關於一個叫阿陶的老陶工,和他畢生追逐的七彩虹釉。
阿陶本是泉州府同安縣一個尋常陶匠,十五歲跟著師父學拉坯,二十歲能單獨燒窯,三十歲上已能燒出“雨過天青”的青瓷,在十裡八鄉頗有名氣。那時他娶了鄰村的繡娘阿秀,生了對雙生兒女,日子雖清苦,倒也像窯裡燒出的粗陶碗,踏實溫暖。
變故起在他三十五歲那年。清明上祖墳時,他見山腳下老樟樹下躺著塊碎陶片,釉色斑斕如彩虹浸了水,閃著珍珠般的光澤。守墓的老丈說,這是前朝萬曆年間的殘片,傳說是位雲遊道士所製,釉料需得在彩虹垂落時取了山霧,混著七種特定的礦石,用晨露調和,再入窯經七七四十九日煆燒,方得此色。老丈還說,那道士最後是追著彩虹進了深山,再沒出來。
阿陶聽得心跳如鼓。他本就癡迷釉色,見這碎片的虹光比世間任何瓷器都驚豔,當下便把祖墳前的三柱香插得東倒西歪——他要去尋這七彩虹釉。
阿秀得知時,他正蹲在院角磨石杵,要把祖傳的製陶秘籍上的字跡磨下來,好騰地方寫新的釉方。“你要拋家舍業去尋什麼彩虹?”她攥著剛給小女兒縫好的虎頭鞋,指節發白,“兩個娃才會喊阿爹,你倒好,要去追虛無縹緲的東西。”
阿陶把碎陶片往桌上一放:“你瞧這顏色,比咱窯裡燒的青瓷強上百倍。若能燒成,咱們的娃就能穿綢衣,吃白米,不用再跟著我啃紅薯乾。”他說的時候眼睛發亮,像窯火燒到了最旺處。阿秀望著他發灰的眼窩——這半年他為了找礦石,已經在深山裡睡了三個月草棚——到底沒再攔,隻把個布包塞給他:“裡頭是曬乾的梅乾菜,路上煮麵吃。”
這一去,便是八年。
頭三年,阿陶沿著閩浙交界的山脈轉,見山就爬,見溪就淘。他學了苗疆的“望氣術”,在雨後守著山尖等彩虹;跟佘族的藥農學認礦石,在懸崖邊鑿下帶虹紋的石頭;甚至跟著馬幫去過苗寨,用半車粗瓷換了本殘缺的《洞玄子·外丹篇》,裡頭記著“虹光入釉,可通天地”的說法。可他燒了百窯,不是釉色渾濁如漿,就是燒裂成碎片,最好的也不過是普通的青釉。
第五年,阿秀帶著娃來尋他。小女兒如今能跑能跳,撲進他懷裡時,脖頸還掛著當年他走時係的紅繩。“阿爹,娘說你不要我們了?”小兒子攥著塊泥巴,是他蹲在窯邊捏的歪脖子罐子,“我用泥巴給你做了個娃娃,跟娘說的一樣,紅鼻子紅眼睛。”
阿陶摸著孩子的頭,喉嚨發緊。夜裡,阿秀坐在窯前的草堆上,看他用竹片撥弄窯灰。“你看這灰,”她輕聲說,“當年你燒青瓷時,我總說這灰太臟,可現在倒覺得,它比那些亮得紮眼的釉色實在。”阿陶沒說話,隻盯著跳動的火苗。火光照著他眼角的皺紋,像道道裂開的冰紋。
第七年,阿陶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他賣了祖屋,典了田產,連阿秀最後托人送來的銀鐲子都熔了做釉料。這年冬天,他在武夷山脈深處的一個破廟裡落腳,廟裡的老和尚見他形容枯槁,每日蹲在灶前研究草木灰,便歎口氣:“施主,你這是在追虹,還是在追自己的執念?”
阿陶沒聽懂。他隻記得老丈說的,彩虹最盛時在夏末雷雨後。這年八月,他聽說浙南的雁蕩山剛下過暴雨,便裹了件破棉襖出發。山路滑得像塗了油,他摔了十七跤,膝蓋上的傷結了痂又裂開,血混著雨水滲進泥裡,像朵開敗的紅梅。
那是個午後,烏雲突然裂開道縫,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阿陶抬頭,隻見半空中架著道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從對麵山尖一直垂到腳下的深穀,像誰把天上的染缸打翻了。他瘋了似的往前跑,鞋跑丟了一隻,褲腳被荊棘劃得破破爛爛,嘴裡喊著:“找到了!找到了!”
彩虹卻像活物似的,他跑近時,它便往後退。阿陶追過最後一道山梁,眼前是道百丈懸崖。彩虹的儘頭就懸在崖邊,像根綴滿寶石的繩子。他撲過去,腳下一滑——
再睜眼時,阿陶躺在一張竹床上。竹床邊坐著個戴鬥笠的老漢,正往火塘裡添柴。“醒了?”老漢掀開鬥笠,露出張古銅色的臉,“我在崖下采藥,見你摔下來時懷裡還抱著個泥罐子,倒比命還金貴。”
阿陶這才發現自己懷裡真揣著個東西——是他摔下前最後一刻,從泥裡抓起來的陶片。那碎片沾了泥,倒像塊普通的山石。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追了八年的彩虹,原來在這兒。”
山民們把他救回了村子。這是浙南的一個小村寨,名叫“雲棲”,因常年被雲霧籠罩得名。村裡的房子都是用山石壘的,屋頂蓋著茅草,簷下掛著成串的紅辣椒和玉米。阿陶住進了村頭王阿婆家,阿婆是個聾了耳朵的老陶匠,年輕時也會拉坯,如今隻在院子裡種些花,偶爾捏幾個粗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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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陶本想等傷好了就走,可雲棲的日子卻像團溫軟的棉花,把他裹住了。他每日跟著王阿婆去後山挖陶土,看村裡的陶匠用木槌捶打泥團,聽他們聊天:“這土得摻點山澗的沙,燒出來才結實。”“那窯得用鬆枝,火大了會裂,火小了會生。”“咱這陶沒城裡的好看,可裝粥不漏,醃菜不黴,挺好。”
最讓他震撼的是村東頭的曬穀場。每到晴日,村民們便把陶甕、陶盆、陶碗擺出來曬。那些陶器顏色駁雜,有深褐、淺灰、土黃,表麵還有粗糲的紋路,像大地的指紋。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抱著個缺了口的陶碗喝粥,陽光透過碗沿照在她臉上,碗裡的粥泛著琥珀色的光。阿陶突然想起自己窯裡那些“雨過天青”的瓷器,擺在家裡像供著的菩薩,可哪有這粗瓷碗裡盛著的煙火氣實在?
傷好得差不多時,他開始幫著村裡的陶匠燒窯。頭回拉坯,他手生得很,泥團在轉盤上歪歪扭扭,像條小蛇。王阿婆卻拍著腿笑:“好!好!這才是活的,不像城裡那些瓷,僵得像塊石頭。”他跟著學摻土,發現雲棲的陶土裡混著紅土、青土、黃土,比例全憑老陶匠的經驗;學看火候,不用看溫度計,隻看窯口的煙色——青灰色是要熟了,白中帶點黃是要裂了;學上釉,用的是山澗裡的草木灰,混著碾碎的貝殼,燒出來是溫潤的米黃色。
有天夜裡,他蹲在窯前添柴,突然下起了雨。雨絲裹著山霧,把整個村子罩在蒙蒙亮裡。他望著遠處的山影,忽然想起八年前那個追虹的自己。那時他總覺得,最美的顏色在天上,在遠方;可現在他才明白,最美的顏色就在腳下,在眼前——是王阿婆用陶甕醃的酸蘿卜,是村頭老槐樹下的石磨,是孩子們用陶片當碗玩過家家的笑聲。
他開始試著燒一種新釉。不用什麼七種礦石,不用等什麼彩虹,隻用雲棲的紅土和青土,按三比七的比例混合,再摻上一點鬆針灰。燒窯那天,他守在窯前,聽著木柴劈啪作響,看著火焰從暗紅變成橘黃,又變成幽藍。開窯那天,滿窯的陶器都泛著青中帶藍的光澤,像雨過天晴後,天空剛被洗過的顏色。
“這叫什麼?”村裡的陶匠圍過來看,有人摸著陶器的邊沿說,“像不像雨停了,天上的雲剛散?”
阿陶望著那抹顏色,突然想起王阿婆說的話:“咱這陶沒彆的,就是實在。你看這顏色,不豔,不燥,像春天的雨,潤潤的,看著心裡舒服。”
他摸著陶器的表麵,指尖沾了點釉,放進嘴裡輕輕一舔——是清苦裡帶著點甜,像山澗裡的泉水。
“就叫它‘雨霽青’吧。”他說,“雨停了,天放晴,青灰色的雲散了,露出乾淨的天。這才是我要找的虹。”
消息慢慢傳了出去。有個走南闖北的貨郎路過雲棲,見了雨霽青的陶器,驚得合不攏嘴:“這顏色比景德鎮的青花還雅致!我在蘇州見過大戶人家的瓷器,都沒這麼有味道。”他帶了十窯的貨去蘇州,回來時給阿陶帶了匹藍布,說:“蘇州的富戶搶著要,說這是‘雨過天青’的新樣,比從前的更妙。”
阿陶卻沒怎麼高興。他把藍布給了王阿婆,讓她給村裡的娃娃們做新衣裳。自己還是每日蹲在窯前,拉坯、上釉、燒窯。有時他會想起阿秀和娃們,便托貨郎帶信回去。阿秀回信說,娃們都長大了,兒子跟著木匠學手藝,女兒會繡並蒂蓮,家裡的粗瓷碗換成了雨霽青的,裝粥不燙手,醃菜不串味。
某個秋末的午後,阿陶坐在院門口的老槐樹下,看王阿婆教小丫頭捏陶。小丫頭的泥團歪歪扭扭,卻捏了個圓頭圓腦的小人,頭頂還插著根狗尾巴草。阿陶笑了,從懷裡摸出個小陶哨——那是他用雨霽青的陶土捏的,吹起來聲音清亮,像山澗的鳥鳴。
“阿爹!”小丫頭撲過來,臉上沾著泥,“我要吹哨子!”
阿陶把哨子遞給她,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影。山尖飄著幾縷白雲,像誰不小心撒了把麵粉。他突然想起八年前那個追虹的自己,那時他以為彩虹在天上,要爬得高、跑得遠才能抓住;現在他才明白,彩虹一直都在腳下——是晨露裡的陶土,是窯火中的溫度,是村裡飄著的炊煙,是孩子們臉上的泥印子。
晚風掀起他的衣角,帶來一陣稻花的香氣。阿陶摸出懷裡的陶哨,輕輕吹了起來。哨聲穿過竹林,繞過老井,飄向正在曬穀場的村民們。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抬頭望了望天,又低頭繼續乾活——因為他們知道,這哨聲裡沒有彩虹,隻有日子的滋味,像雨霽青的陶器,溫潤,實在,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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