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座雲棲山,山霧常年裹著鬆濤,石徑上總沾著晨露。山腳下住著個樵夫,單名一個“樸”字,生得濃眉闊眼,肩背比門板還寬,偏生性子軟得像春溪裡的水。每日天不亮便往山上走,竹簍裡除了柴,常添些野果、藥草——給村頭瞎眼的王阿婆送把野莓,替藥鋪孫先生采幾株柴胡,倒比自家鍋裡的糙米飯還金貴。
這日正是芒種,樸砍了半擔青岡木,正倚著老鬆樹歇腳,忽聽岩縫裡傳來細碎的嗚咽。湊近些看,石縫裡卡著團雪似的毛,原是隻白狐,右爪被獵夾咬得血肉模糊,見了人來,“吱呀”一聲縮成更小的團,尾巴尖還在發抖。
“造孽喲。”樸蹲下來,解下腰間布帶墊在獵夾彈簧上,輕輕一掰,夾口鬆開。白狐抽回爪子,血珠子滴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紅豆。樸從衣襟撕下塊布,蘸了山泉水給它擦洗傷口,又敷上隨身帶的止血藥。白狐歪著頭看他,眼仁兒綠得像浸了晨露的翡翠,末了竟用腦袋蹭了蹭他手背。
待樸再抬頭,日頭已爬到頭頂。他把白狐揣進懷裡,柴擔往肩上一搭,往家走。路過山神廟時,白狐突然從他懷裡竄出,前爪搭在供桌上,對著香爐方向“嗚嗚”叫了兩聲。樸正疑惑,就見供桌上的三柱香齊嶄嶄斷成兩截,香灰簌簌落在白狐跟前,像撒了圈香符。
當晚,樸在灶房熬藥,白狐蜷在灶膛邊打盹。藥罐“咕嘟咕嘟”響著,窗外忽然起了大風,吹得窗紙嘩啦作響。樸剛要去關窗,就見月光透過窗紙,照在白狐身上——那哪裡是狐狸?分明是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發間彆著朵野菊,正對著他福身:“前日多謝恩公救命,小女子乃山中修行的狐,這枚銅鏡贈予恩公,往後若有難處,持鏡喚我名諱‘清蘅’,小女子定當相助。”
話音未落,姑娘已化作白狐,跳上案幾放下個錦盒。樸剛要推辭,錦盒已自動打開,裡麵躺著麵銅鏡。鏡麵不是尋常的青銅色,倒像深潭水,映著他臉時,連眉骨上的疤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一細瞧,鏡背刻著行小字:“照心明性,見欲則晦”。
樸正發怔,白狐又開口:“此鏡本是昆侖山瑤池仙物,專照人心善惡。但凡心有掛礙者持鏡,鏡中便現執念;若心若明鏡台,方能照見真容。”說罷,叼起鏡盒出了門,轉眼消失在夜色裡。
打那以後,樸依舊每日上山砍柴,隻是竹簍裡多了個錦盒。他試過幾次:對著鏡照自己的娘子——那年在暴雨裡救回的啞女,如今正抱著娃在院門口等他,鏡中映出的,是她低頭給娃縫補衣裳的側影,眼角眉梢都是笑;照村東頭的老秀才——那老頭總說自己“懷才不遇”,鏡裡卻映出他躲在柴房偷喝米酒,醉得直拍大腿的模樣;照山腳下的溪澗——清淩淩的水裡,遊魚、水草、碎石子都纖毫畢現,連藏在蘆葦叢裡的小魚苗都數得清。
樸越發覺得這鏡神奇,卻也始終記著白狐的話,隻在夜裡無人時拿出來瞧瞧,見自己心裡沒藏什麼臟東西,便小心收進錦盒,壓在箱底最深處。
誰料這鏡的名聲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卻說縣城新上任的周知縣,原是京城貴戚的家奴,仗著主子勢,在任上橫征暴斂。先是強占了西市的米行,接著又要收“山水稅”,連山民砍柴挑到城裡賣,都要抽兩成“過路錢”。百姓背地裡都罵他“周扒皮”,可誰敢當麵說個“不”字?
這日周扒皮帶著師爺逛城隍廟,見香案上擺著麵古鏡,鏡麵油光水滑,照得人影都發亮。他湊過去一瞧,鏡中映出的自己,穿著簇新的青緞官服,烏紗帽下兩撇八字胡翹得老高,倒比平日裡更精神三分。周扒皮心裡癢癢的:“這鏡兒不錯,本縣買了!”廟祝賠笑道:“這是鄉下樵夫寄存的,說是祖上傳下的老物件,不賣。”
周扒皮哪肯罷休?次日就派衙役去山裡查訪。那衙役頭目是周扒皮的遠房侄子,得了令便帶著幾個潑皮上了雲棲山。他們挨家挨戶搜查,到了樸家時,正撞見樸蹲在院門口給娃係鞋帶。衙役頭目把刀一橫:“聽說你有麵寶貝鏡子?交出來,免你一家受苦!”
樸嚇了一跳,忙護著錦盒後退:“官爺,我就一麵照人的鏡子,哪有什麼寶貝?”衙役頭目哪裡肯信?一腳踹翻了竹簍,柴火撒了一地。樸的娘子抱著娃躲在灶房裡發抖,小娃被嚇著,“哇”地哭起來。樸急了眼,抄起牆角的柴刀:“你們再鬨,我就……”
“就怎樣?”周扒皮的聲音從院外傳來。他搖著折扇,穿著團花馬褂,身後跟著十幾個衙役,個個腰懸鐵尺。樸手一軟,柴刀“當啷”落地。周扒皮踱步進來,眼睛直勾勾盯著樸懷裡的錦盒:“聽說你有麵能照人心的鏡子?本縣倒要瞧瞧。”說著便要搶。
樸死死護著錦盒,指甲都掐進掌心:“這是仙人贈的,不能給!”周扒皮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耳光:“放肆!本縣的命令也敢違抗?”樸被打得踉蹌,錦盒掉在地上,銅鏡骨碌碌滾出來。周扒皮搶過去,對著陽光一照——這一照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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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映出的,哪還有半分知縣模樣?先是具白森森的骨架,肋骨根根分明,接著骨架上爬滿黑蟲,啃得骨頭“哢嚓”作響;再一轉眼,黑蟲散去,露出副青灰色的鬼臉,舌頭拖得老長,正對著他咧嘴笑;最後,鬼臉也不見了,隻剩片白茫茫的霧氣,霧裡隱約能聽見哭嚎聲,像是千萬百姓在喊冤。
周扒皮“啊”地尖叫一聲,銅鏡“啪”地摔在地上。他癱坐在地,渾身篩糠似的抖,褲襠濕了好大一片。師爺忙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走!快走!這鏡子是妖怪變的!”一行人跌跌撞撞往山下跑,連馬都不要了。
當天夜裡,周扒皮就死了。據說是被自己的痰噎死的,可他喉嚨裡卡著的哪是痰?分明是團黑黢黢的東西,像極了鏡中那堆啃骨頭的小蟲。他那寶貝官服裡,還藏著本賬冊,記著他這幾年來強占的田產、勒索的銀錢,每一筆都浸著百姓的血汗。
消息傳到雲棲山,樸這才知道那鏡子原是鎮邪之物。他想起白狐說的“心若明鏡台”,又想起周扒皮照鏡時的慘狀,連夜把鏡子包好,上了山。
他在山神廟前跪了三天三夜,求白狐收了鏡子。直到第四天清晨,晨霧裡傳來清越的狐鳴,白狐從林子裡走出來,還是月白的衫子,發間彆著野菊:“恩公可知,這鏡為何會顯周扒皮的惡相?”
樸搖頭。
白狐輕聲道:“凡心有垢,鏡現其穢;心若澄明,鏡照天地。周扒皮被自己的貪念反噬,原是因果。隻是此鏡靈性已醒,再留人間,恐招是非。”說著,它叼起鏡子,往深山裡跑去。
樸追了半裡地,隻見白狐在一處深潭邊停下。潭水碧綠如玉,四周古木參天,連鳥雀都不常來。白狐將鏡子輕輕放進潭裡,水麵泛起漣漪,鏡麵卻漸漸隱入水中,再也尋不見蹤影。
“從此往後,它便在這深潭裡照山、照水、照雲。”白狐轉身對樸笑,“恩公的好心,山鬼記著呢。”
後來,雲棲山的百姓發現,這山裡的溪澗更清了,林子裡的鳥雀更多了,連從前總鬨的山鬼,都沒再出現過。有人說看見過白衣姑娘在潭邊梳頭,有人說聽見過狐狸的笑聲混著泉聲,可誰也沒再見過那麵銅鏡。
直到如今,山腳下的老人們還愛給小娃講這個故事:人心裡要是裝著貪念,就像往清水裡撒了把泥沙,越攪越渾;可要是守著顆乾淨心呐——你瞧那深潭裡的水,不照樣能照見月亮、星星,還有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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