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有個紙紮巷,青石板路被雨打濕了千年,每塊磚縫裡都浸著檀香與漿糊的氣味。巷尾第三間門臉掛著褪色的"陳記紙紮"幌子,簷角銅鈴被穿堂風撞得輕響,正是陳阿九的鋪子。
阿九今年三十有三,十二歲沒了爹,跟著娘學紮紙紮。他那雙手生得奇,捏竹篾如繞春蠶,裁棉紙似裁雲錦,紮出的金童玉女眼尾含情,麒麟鳳凰振翅欲飛,連城隍廟的老廟祝都說:"陳家小子這手活計,比陰司裡的判官筆還靈。"
隻是近些日子,阿九的手有些抖。娘病在床上整月了,湯藥灌下去如泥牛入海,昨夜更說了胡話,攥著他手腕直念叨:"你爹的馬鐙...你爹的馬鐙..."
阿九跪在床前替娘掖被角,月光漏進窗欞,照見床頭那隻舊木箱。箱蓋雕著"精忠報國"四個字,是他爹陳鐵山當年在軍中用的鞍韉。爹十六歲投軍,二十歲做了旗手,二十五歲那年,北邊的狼騎破了雁門關,從此再沒回來。
"阿九啊,"娘臨咽氣前突然睜眼,指腹蹭過他手背上的老繭,"你爹走時,說等打完仗要給我紮匹紅鬃馬...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怕自己回不來,想讓紙馬替他馱我回家。"
阿九喉頭哽住,喉結動了動:"娘,您放心,等明兒我紮匹最俊的紅鬃馬,燒給您和爹。"
娘笑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朵曬乾的菊花慢慢綻開。她伸手摸向枕頭下,摸出個油布包,塞到阿九手裡:"這是你爹的腰牌,當年他托人捎回來的...說若有一日要見官,拿這個。"
阿九握著腰牌,觸手生溫,仿佛還能感覺到爹掌心的繭子。腰牌是青銅的,刻著"陳鐵山"三個字,背麵有道深深的刀痕,想來是當年拚殺時留下的。
第二日,阿九關了鋪子,專心紮紙馬。他選了最韌的斑竹做骨架,最白的綿紙做馬身,連馬鬃都是一根一根撚的,摻了朱砂染成棗紅色。最費功夫的是眼睛——他記得爹說過,好馬的眼睛要亮得能照見千裡,於是他用銅絲挑了點琉璃末,混著蜂蠟點進去,等蠟冷卻,那眼睛便有了活氣,看一眼便覺要嘶鳴起來。
第七日傍晚,紙馬紮成了。阿九把它立在院當中,夕陽透過窗紙斜照進來,紅鬃馬的眼瞳竟泛起金紅的光,像是活物在呼吸。他摸出三柱香,插在香爐裡,對著紙馬拜了三拜:"爹,您看看,兒子紮的馬可像樣?"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忽有穿堂風卷來,紙馬的四蹄竟輕輕踏動,馬鬃無風自動。阿九驚得後退半步,卻見那馬慢慢轉了個身,馬頭正對著他,眼睛裡的光更盛了,像是有什麼在催促。
"您...您要帶我去哪?"阿九試探著伸出手,紙馬竟低下頭,用濕潤的鼻尖蹭他的掌心——和真馬一個模樣。
月上柳梢時,阿九把紙馬抱進堂屋。供桌上擺著娘的牌位,還有爹的腰牌。他點燃紙錢,看著火苗舔舐著黃表紙,忽聽院外傳來馬嘶。那聲音清越悠長,像是穿過層層霧靄,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紙馬突然掙脫他的懷抱,四蹄生風般衝出門去。阿九追出去時,隻見月光下一匹紅鬃馬踏著青石板路狂奔,馬背上隱約有個人影,穿著褪色的玄色短打,腰間係著塊青銅腰牌。
"爹!"阿九喊了一聲,也跟著追上去。紙馬跑得極快,轉眼出了城,沿著青石板官道往北而去。秋夜的風卷著枯葉打在臉上,阿九卻覺得渾身發燙,那馬跑得越快,他越覺得親切,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爹騎在真馬上,他揪著馬鐙跟在後麵跑。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條大河。河水黑得像墨,浪頭翻卷著,露出森森白骨。紙馬卻在河邊停住,仰頭長嘶。阿九這才看清,對岸影影綽綽有座城樓,城門上掛著兩盞紅燈籠,上書"酆都"二字。
"到了。"馬背上的人影開口了,聲音沙啞卻熟悉。阿九猛地抬頭,月光下,那人穿著件補丁摞補丁的玄色短打,左臉有道刀疤,正是他爹陳鐵山!
"爹!"阿九撲過去,卻穿過了爹的身影。他這才驚覺,自己還站在陽間,爹和馬都裹在一團霧氣裡,像是被一層半透明的紗罩著。
"阿九,"爹的聲音帶著幾分哽咽,"你娘走的時候,一定很想我吧?"
阿九點頭,眼淚砸在青石板上:"她臨終前還念叨您的馬鐙。"
爹笑了,刀疤跟著顫動:"當年我在前線,總想著等打退了北狄,就騎最俊的馬回家。誰成想...那仗打得太慘,我所在的旗營全折了。我抱著戰死的兄弟往回跑,可等趕到家,你們娘兒倆已經搬去了城外..."
"您怎麼不托夢?"阿九抽著鼻子問。
"我想托,可怨氣纏得緊。"爹的身影更淡了,"我在陰司裡遊蕩了十年,總覺得對不起你們娘兒倆。前兒聽陰差說,陽間有個紮紙馬的匠人,手藝極精,能紮活物通陰陽。我一打聽,是你。"
馬突然昂首嘶鳴,阿九感覺有什麼東西從紙馬身上湧出來,像是團熾熱的光。爹的身影漸漸凝實,連臉上的刀疤都看得清了:"你紮的馬有靈性,是因為你的心意比紙紮還真。陽間的匠心能通幽冥,你娘的執念,我的執念,都在這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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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銅鑼聲,兩個青麵獠牙的鬼差提著燈籠過來:"陳鐵山,該過堂了!"
爹轉頭對阿九說:"彆怕,我跟他們去把話說明白。你記著,明日卯時,在城南老槐樹下等我。"
他剛要走,又回頭補了一句:"你娘的牌位,記得每年清明上柱香。"
阿九點頭,看著爹跟著鬼差走進城門。那匹紅鬃馬突然轉身,朝他奔來。阿九伸手抓住馬鬃,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已回到了自家院子。
晨霧裡,紙馬靜靜立在院中,身上的紅鬃褪成了素白,眼睛裡的光也暗了。阿九摸了摸它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這才驚覺,這馬竟是用自己的心血紮的——他紮馬時,把對爹娘的思念都揉進了竹篾和棉紙裡,所以馬才有靈,能渡他過陰。
第二日卯時,阿九帶著爹的腰牌來到城南老槐樹下。樹影裡站著個人,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玄色短打,左臉有道刀疤,正是他爹。
"爹!"阿九撲過去,這次他真的碰到了爹的手,粗糙溫暖,像小時候一樣。
"傻小子,"爹笑著拍他後背,"我就知道你會來。"
遠處傳來雞叫聲,東邊的天泛起魚肚白。爹的身影開始變淡,阿九急得抓住他的衣袖:"爹,您要去哪?"
"回陰司銷案。"爹的身影越來越輕,"陽間的債,我終於還了。你娘在奈何橋頭等我,我得趕緊去。"
他從懷裡摸出個東西,塞到阿九手裡:"這是我在陰司攢的,說是能保平安。"
阿九攤開手,是粒紅色的種子,還帶著體溫。
"好好活著,"爹的聲音越來越遠,"替我看看這太平盛世。"
阿九追著爹的身影跑,卻見他融進晨霧裡,隻餘下老槐樹上飄下一片葉子,落在他腳邊。
當天夜裡,阿九把那粒種子埋在院角。他每天澆水施肥,看著它發芽、抽枝,三個月後,竟長成了棵兩人合抱的大樹。最奇的是,樹乾上有兩根枝椏緊緊纏在一起,像一對恩愛的夫妻,開的花是並蒂蓮,結的果是雙生果。
後來,紙紮巷的人都說,陳阿九的紙紮有靈,能渡亡魂歸鄉。有人求他紮紙馬,他總是先問:"可是有未了的心願?"紮的時候,他把對逝者的思念都揉進紙裡,所以那些紙馬、紙人,總比旁的紙紮匠紮的更鮮活。
再後來,有人在老槐樹下立了塊碑,上書"連理同心"。碑旁有塊小石牌,刻著:"執念可通幽冥,匠心勝於陰陽"。
如今,蘇州城外的紙紮巷還在,陳記紙紮的幌子換了一代又一代,但那棵連理樹依然枝繁葉茂,每到月圓之夜,總有人看見一對身影,一個騎紅鬃馬,一個牽馬而行,踏著月光往城北去,馬背上飄著淡淡的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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