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城的秋總是來得急。九月裡一場連綿雨，把青石板路泡得發亮，牆根下的野菊蔫頭耷腦，連最會叫的麻雀都縮在屋簷下，抖著濕淋淋的翅膀。
西市口的老槐樹下，總坐著個老乞丐。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褲腳用草繩係著，左腳的草鞋裂了道縫，露出沾著泥的腳趾。最顯眼的是他胸前掛著串銅錢——說是串，其實不過是二十來枚銅錢用麻繩穿了，鬆鬆垮垮垂在肚皮前，走起路來叮鈴哐啷響。
這老乞丐姓甚名誰，鎮裡沒人知道。隻曉得三年前他突然出現在西市口，每日天不亮就抱著個破陶碗沿街討飯。有人見他可憐，偶爾多給個炊餅，他也隻是作揖道謝，從不多言。奇怪的是，無論討得多少，他總把銅錢挑出來，用麻繩串了掛在胸前。有回茶棚的王嬸問他："老哥哥，攢著銅錢作甚？買口棺材？"他摸了摸銅錢串，笑出滿臉褶子："攢著，省得沒處放。"
王嬸當時隻當他說胡話。直到那年臘月，雪下得足，老乞丐在橋洞下凍得直打顫，王嬸煮了碗薑湯端過去，見他用凍紅的手指撥弄銅錢串，嘴裡念叨："這一枚是張屠戶給的，那一枚是賣繡花針的阿秀......"原來每枚銅錢他都記得來處。王嬸忽然鼻子一酸——這老乞丐，把討來的每一文錢都當寶貝收著，倒像是攢著什麼天大的心事。
誰也沒料到，這心事會在來年春天釀出一段奇事。
青陽城的怪事是從清明後開始的。先是城南李寡婦家的蘆花雞全沒了，雞窩邊留著幾撮灰毛；接著是西市米行的趙掌櫃，說夜裡聽見磨盤響，起來一看，半袋米不翼而飛；最邪乎的是城隍廟的老廟祝，說七月半夜裡，供桌上的蠟燭自己燒了起來，火苗是幽藍的，照見香案下有個影子，披頭散發，指甲比刀還長。
鎮民們慌了神，湊錢請了龍虎山的道士。那道士紮著高馬尾，手持桃木劍，在城隍廟裡設了法壇，畫了符，又燒了半疊往生紙。可到了半夜，符紙"唰"地燃成灰燼，供桌上的銅鈴無風自響，老廟祝嚇得當場暈了過去。道士臉色煞白，連夜卷鋪蓋跑了，臨走前對鎮長說："這鬼......怕不是尋常陰物。"
怪事越鬨越凶。賣豆腐的劉二夜裡挑著擔子回家，路過亂葬崗時，看見前麵有個身影，穿著褪色的藍布衫，頭發遮住半張臉。他壯著膽子上前，那身影突然轉頭——臉上的肉爛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嘴裡還滴著黑血。劉二嚇得腿軟，跌坐在地，褲襠濕了一片。那鬼卻沒理他，徑直往鎮裡去了。
鎮裡人心惶惶，連白天都不敢出門。王嬸煮了紅豆粥，端到老槐樹下給老乞丐，卻見他胸前的銅錢串不見了。"老哥哥？"她喊了兩聲，老乞丐從樹後鑽出來，手裡攥著那串銅錢，麻繩上還沾著泥。"昨兒夜裡落雨，怕銅錢生鏽，收在懷裡了。"他說著，又摸出個油紙包，"王嬸，你給的炊餅我存了三個，沒餿。"
王嬸接過炊餅，忽然注意到老乞丐的手——那雙手常年討飯，指甲縫裡全是泥垢，可此刻卻擦得乾乾淨淨，連指節都泛著青白，像是整宿沒合眼。
怪事是在七月十五夜裡達到頂峰的。那晚月黑風高，鎮東頭的更夫敲到三更天，突然聽見一陣陰風吹過，吹得燈籠東倒西歪。他抬頭一看，隻見半空中飄著團黑霧，黑霧裡隱約有無數張臉，有的哭有的笑，最中間那張，正是劉二在亂葬崗見過的爛臉鬼。
更夫的梆子"當啷"掉在地上。黑霧裹著腐臭的氣息撲過來，他轉身就跑，卻被什麼東西纏住了腳踝——是根爛草繩，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越掙越緊。他聽見耳邊響起刺耳的尖笑，眼前漸漸發黑，恍惚間看見個身影衝過來，舉著什麼往黑霧裡一刺。
那身影是老乞丐。
沒人知道老乞丐是怎麼出現在鎮東頭的。有人說他本來蹲在土地廟門口，被風卷過去的；也有人說他胸前的銅錢串突然發出金光，把鬼都嚇退了。隻有王嬸後來回憶，那晚她聽見老槐樹上有動靜，起來一看，老乞丐的破草席不見了，隻在樹杈上掛著半塊硬饃——是他平時舍不得吃的。
等鎮民們舉著火把趕到時，黑霧已經散了。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白骨，有的還沾著爛肉，散發出刺鼻的腥氣。老乞丐癱坐在地上，胸前的銅錢串不見了，手裡攥著根麻繩，繩子上沾著暗紅的血。
"鬼......被趕跑了？"有人顫聲問。
老乞丐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銅錢串......剛才突然發燙，我拿在手裡一擋，就......"他說不下去了，因為火光映著他滿是泥汙的臉，竟比月光還亮。
後來有人說，那晚他們看見老乞丐手裡的麻繩突然變成了金線，串著的銅錢泛著金光，每枚錢上都有模糊的字跡，像是"張記米行李記布莊王記炊餅"。再後來，那些銅錢上的鏽跡簌簌脫落，露出裡麵刻著的小字——"積善存仁守正"。
怪事真的平息了。鎮民們在城隍廟重新塑了菩薩，又在西市口給老乞丐搭了間草棚。可老乞丐住了沒三天就走了，隻在草棚裡留了張紙條："銅錢串還了債，該去彆處討飯了。"
有人說他往南走了，有人說他往北去了，可再沒人見過他。隻有王嬸偶爾還會念叨："那老哥哥，攢了三年的銅錢，原來是給咱們鎮鎮邪的。"
如今青陽城的老人還愛講這個故事。他們說，最厲害的法器不是道士的桃木劍，而是窮人攢了一輩子的善意。就像老乞丐那串銅錢劍，看著破破爛爛，可每一枚錢裡都裝著熱乎的炊餅、多給的半文錢、下雨時的一片瓦——這些東西聚在一起，比什麼符咒都管用。
畢竟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你把善意攢成劍，它就能劈開所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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