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鎮的陶窯總飄著濕土香,老秦頭的窯尤其如此。他蹲在泥池邊揉泥,指節上的老繭像嵌進泥裡的鵝卵石,一揉就是三個時辰。窯場角落堆著他燒壞的陶俑,有缺胳膊的兵卒,有歪盔的將軍,最邊上那個武士俑,眉眼倒有幾分英氣,可總覺得眉心缺了團活氣——老秦頭管這叫"魂兒"。
他做陶俑三十年了。十五歲跟著師父學拉坯,師父說:"陶是死的,手是活的,要把日頭曬過的暖、雨水浸過的涼,把心裡的念,都揉進泥裡。"老秦頭記著,可他揉了三十年,燒出來的俑總像被人抽走了半口氣。鎮裡人說,老秦頭的陶俑比真人的影子還像,就是沒了人氣。
直到那年秋,窯變。
那是一窯武士俑。老秦頭在窯前守了七天七夜,添柴的手穩得像鐘擺。開窯那天,青煙裹著熱浪湧出來,他眯眼望進去,忽然覺得心跳漏了一拍——最中間的那個武士,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如刃,連嘴角那道細痕都像被劍尖劃過。可當他湊近看時,那雙眼竟泛著股說不出的悲戚,像深秋的潭水,落了片枯葉。
"怪了。"老秦頭用竹片輕輕碰了碰俑身,釉麵溫涼,分明是燒透了的。夜裡他守著窯,月光透過窗紙照在陶俑上,那雙眼竟似活了,跟著月光轉動。恍惚間他打了個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上,殘旗倒在腳邊,遠處傳來馬嘶。有個人披著鎧甲,半邊臉裹著血汙,走到他麵前:"老匠頭,我這副骨頭,該有個家了。"
老秦頭驚醒時,枕頭濕了一片。第二日他翻出壓箱底的陶土,那是去年從南山挖的,說是沾過古戰場的血。他蹲在泥池邊,把泥揉了又揉,直到泥團裡泛出暗紅,像浸了血。拉坯時他的手在抖,平時要轉七十二圈的坯子,今日轉了八十一圈——他要把那股悲戚勁兒,全揉進泥裡。
這一窯隻燒了一個俑。老秦頭在窯前點了三柱香,香灰落在地上,擺成個"守"字。開窯那天,鎮裡的狗都叫得格外凶。陶俑立在窯床中央,身高七尺,披一副玄鐵魚鱗甲,腰間懸著半柄斷劍,最奇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眼窩裡凝著兩團霧氣,像是剛哭過一場。
"活了。"老秦頭摸著陶俑的甲片,指腹觸到一道凹痕——那是他揉泥時太用力,指甲掐進去的。陶俑的眼尾突然顫了顫,霧氣裡滾出顆水珠,"啪嗒"掉在青石板上,摔成八瓣。
當晚,老秦頭做了個更清晰的夢。那個披甲的人站在他麵前,盔甲上的血漬已經發黑,卻仍挺直了腰杆:"我是鎮北將軍陸昭,二十年前戰死在陰山。我守了一輩子邊,死後魂魄散在風裡,總夢見百姓被刀兵所傷......老匠頭,你讓我有了形,可我要的不是形,是魂。"
"咋給?"老秦頭啞著嗓子問。
將軍抬手,指尖掠過陶俑的眉心:"把你這些年揉泥時的念,燒陶時的火,看俑時的心疼,全給我。我替你守著這方山水。"
老秦頭驚醒時,窗外的月亮正圓。他摸了摸枕頭下——那裡躺著他三十年來燒壞的所有陶俑的碎塊,每塊都磨得光滑,用紅繩串成串。原來這些年,他早把心血都揉進了泥裡,隻是自己沒察覺。
接下來七日,老秦頭沒出過窯場。他給陶俑刻甲紋,用的是當年師父教的"遊絲刻",刀鋒細得能透光;給陶俑描眉,用的是灶膛裡的鬆煙墨,黑得像夜;最後他在陶俑腳下按了個泥印——是他自己的指印,五個指窩都滲著血。
開窯那日,鎮裡人都圍過來看。陶俑立在窯前,身上的釉色青中透紅,像被血浸過的桃花。最奇的是那雙眼睛:眼尾掛著兩滴"淚",不是釉料,是泥胎裡滲出來的,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老秦頭,這俑......"阿福縮著脖子,他是鎮裡的貨郎,"我昨夜路過窯場,聽見有人哭。"
老秦頭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成了花。他伸手摸了摸陶俑的臉,指尖剛碰到那滴"淚",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恍惚間他又看見陸昭將軍,將軍朝他抱了抱拳,轉身走向遠方,背影融在晨霧裡。
當天夜裡,老秦頭就去了。他躺在陶窯邊的草席上,懷裡抱著那尊將軍俑,嘴角還沾著泥。阿福發現他時,他的手還保持著撫摸陶俑的姿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可臉上是少見的安詳。
消息傳開時,正是春寒料峭。有人說老秦頭是被陶俑吸走了魂,也有人說他是替將軍守山河去了。鎮民們在窯前燒了紙錢,阿福把老秦頭的泥瓦罐收在自家堂屋,罐子裡裝著他三十年來揉壞的陶片。
轉眼過了三年。這年秋,北方馬匪來犯。鎮民們躲進地窖時,有個放牛娃突然喊:"看窯場!"眾人抬頭,隻見那尊將軍俑的眼眶裡,正緩緩滲出兩滴"淚",泥珠順著臉頰滾下來,"啪嗒"掉在地上。
"快走!"裡正扯著嗓子喊,"這是老秦頭顯靈了!"
馬匪的喊殺聲果然在次日逼近,可等他們衝到鎮口,卻發現鎮門大開,滿街都是滾木礌石——原來鎮民們提前做了準備。馬匪首領剛要揮刀,忽然被什麼東西紮了腳,低頭一看,是塊碎陶片,上麵還粘著半枚指印。
後來有人說,那夜看見窯場有火光,一個披甲的老人在泥胎上摸了又摸,然後化作一縷青煙。也有人說,老秦頭的陶窯從此再沒燒過俑,可每逢災禍將至,鎮民們總能從將軍俑眼裡,看見那兩滴混著泥的淚。
如今青棠鎮的陶窯還在冒煙,隻是窯前多了塊碑,上刻"陶魂"二字。鎮民們說,老秦頭的魂兒,早跟著將軍俑,守在這方山水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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